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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有不在乎名声的,早几年村里寡妇陆陆续续都再嫁了,有的在县里买了房,有的在市里买了房,最差的在镇上也盖了自建房。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有男知青喜欢她,她怕落人话柄支支吾吾不敢答应。从昔日的小寡妇,熬成了村人口中的老寡妇。改嫁也好,不改嫁也好,唾沫星子总要往人脸上飞。那些夸过她的人,和议论过她的人,其实她早已记不住他们的脸。

    此时距离公婆去世还有五年,她还得熬。

    钱桂香夫妇俩逢人便把有出息的儿女们挂在嘴上。

    “咱老陈家祖坟冒青烟,祖宗坐得高,让家里出了四个大学生!一个赛一个有出息。”

    “那时候苦的哟,三九天寒,河里冻得结冰有尺来厚,娃儿去学校一趟要走几十里地。我们斗大的字不认识,哪知道怎么教育娃儿,只晓得让他们吃饱穿暖点。我就告诉他们家里的活儿不用你们干,你们的手是写字的手,都给我读书。大学是那么容易考的么?是我家几个娃儿懂事肯努力,晓得要上进,不然哪能考上大学呀!”

    “要说命最苦的还是我家老大耀祖,年纪轻轻就没了,要是现在还活着,他也能沾沾兄弟姐妹们的光,享点福不是。现在的孩子们算是托生到了好时候啊,哪像我们那年代,过得叫什么日子。”

    “他们都讲要把我们两个老家伙接到省城住,专门请保姆照顾,我说那多费钱啊,保姆就做顿饭也好意思狮子大开口啊,我们不去。”

    话里话外,她都是个隐形的人。

    后来钱桂香夫妻俩过世,几个儿子女儿从省城陆续赶回来奔丧,个个光鲜亮丽,穿着体面,明明年龄相差不了几岁,林苏棠和他们站一块,人老得像差了一辈。

    她和两个小姑                                                子商量,说想去城里盘个包子店做点小买卖,她们劝她别折腾了,一把年纪了都老了,村里有合适的老鳏夫先嫁了,以后也有个互相照应的伴儿。城里东西样样都贵,光一个门面租下来都要好几百,花出去的钱比挣得还多,开包子店准赔本儿。

    老五陈天赐听到也插了句嘴:“而且你没读过书,出们路都不知道往哪走,我们都是双职工家庭,谁有空管你呀。大嫂你这不是存心想给我们添麻烦吗。”

    最后还是老二陈武帮她解决了问题。

    “大嫂,你要是实在闲不住,不如上我哪儿去,我家保姆正好辞职了,你以后就在家帮我和爱人带带孩子做做饭,工钱我按月给你。”

    林苏棠便跟着陈武上省城当保姆去了。刚开始并不顺利,陈武的三个孩子很排斥这个乡下来的保姆,但林苏棠用自己的真心和爱收获了孩子们的喜欢。陈杏陈苗两姐妹也开始频繁地麻烦她接送孩子上下学。

    孩子们长大后出国去了很少回来,和她再没了联系。

    六十岁的时候,她靠着当保姆攒下的钱开了家包子铺,在城里租了个单人间,每日起早贪黑卖包子。六十五岁时,早晨下楼梯突发脑溢血,摔了一跤后便不省人事。陈家老二出钱请同村人上城里把她的骨灰带回村埋了。她死的时候,陈家几个兄弟姐妹,没一个为她掉眼泪。

    这个苦了一辈子的女人,老实了一辈子的女人,庸碌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她来人间一趟,不留痕迹地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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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棠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后脑勺,坐在床上环顾着四周简陋的陈设,这个世界完整的记忆被拼凑的七七八八,原主生活在八零年代,和她同名同姓,是个结巴,今年十七岁,在婆家已经做了七年的童养媳。

    昨晚婆婆钱桂香让原身和小丈夫圆房冲喜,她刚一进房,便发现床上早已病入膏肓的人断了气。喜事变丧事,婆婆气得直嚷嚷,儿媳妇被她往地上一推,磕到后脑勺昏死了过去。

    信息量有点大,林苏棠走下床,来到窗边的镜子前看了许久。

    镜子里的人满身素白,一头略微杂乱的乌黑长发直直垂到腰间,她伸手将头发别在耳边吗,纤细脖颈上的整张脸全都露了出来,那是一张妖妖娆娆的瓜子脸,美艳不可方物。

    她本人在二十一世纪也算个小美女,属于本本分分的类型。但镜子里这张脸跟妖精似的摄人魂魄,张扬放肆,与二十一世纪女大学生苏棠气质截然相反。唯一不足便是太瘦了,胳膊腿几乎有点瘦脱形了,双手也长满了茧。

    苏棠对镜子眨巴眨巴眼,一双勾人魂儿的媚眼看狗都含情。

    端详了一会儿自己,苏棠忍不住撩起孝服一摆,踮起只脚虚虚一踢,摆了个优雅的姿势,愉快地转了个圈,脸上露出陶醉的傻笑。真美啊,除了美一无是处。

    女要俏先带孝。

    这孝不是给别人戴的,是因那已下葬的亡夫。

    啪!

    苏棠还在对着镜子嘟嘴买萌,房门被粗暴地踢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