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眼下竟是她头一回见到苏梅章那小心隐藏的缺陷。
江令月敛声屏息,又把视线往上抬,此刻苏梅章的面容没了笑意,冰冷淡漠,看向药液中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死物,带着浓烈的厌恶。
她为这个认知感到寒悸,一时怔在原地。
直到苏梅章拎起棉巾开始擦拭足踝,江令月才醒神过来,立即回到床榻躺下,面向里侧,阖眼装睡。
心跳得很快。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苏梅章的另一面,与霁风朗月截然相反。但她相信,若是以那幅面孔示人,定会吓退不少商客,绸缎庄的生意也会远不及目今的畅达,她也不会那般依赖他。
可……又诡异得与他难以示人的跛脚适配。
不需要她抉择,趋利避害是刻在人的骨子里的,她不想触忤苏梅章,这般掩瞒是眼下的最佳之策。
江令月尽力放缓呼吸,松弛姿态,就在她又快要睡过去之际,苏梅章过来唤醒了她,她喘着气望去,青年已然穿戴整齐,一袭月白锦袍,头束玉簪,左指戴只白玉素面扳指,嘴角挂着她最熟悉的微笑,往日只觉那是煦日清风......她倏尔醒了大半。
巧珠进来替她梳洗,江令月坐在梳妆台前,有些神思不属,任由摆弄。
“好了!姑娘瞧瞧。”
江令月抬首,掠过发髻裙钗,但见镜中人粉面含春,双瞳潋滟,眉眼间透着股餍足。
……真像是话本里专门吸食书生才子元气的精怪。
她倏地移开视线,微 微一哂,巧珠却以为她是满意极了,跟着笑了起来,见状,江令月反而扫涤了杂思,胸腔舒出口浊气:“你的手巧,这样正好。”
因苏梅章还要去送贵客,两人同行一段路,又在岔路分开,江令月则要去梧桐苑给苏母请安。
小路上的残花败枝皆被清去,她生出几分闲心,赏看翠湖;其中荷花满塘,新叶舒圆,接天映日,望之嫩绿一片,芽蕾藏红,犹抱琵琶,又有那蜻蜓点碧水,飞花阴,留下几漾波纹。
江令月行至厅堂,便见吴蔼云正被常妈妈搀扶着踱出来,连忙上前搭手。
苏母走路艰难,不是先天带来的不足,而是后天所致的双目失明——当初至亲双双遇难,丈夫直接葬身他乡,犹遭天谴,她终日以泪洗面,生生哭瞎眼睛。
吴霭云捏了捏江令月的手,认出她来,嗔道:“三天两头往这儿跑,也不嫌我这个老太婆无聊。”
一旁的常妈妈打趣道:“月娘从前就爱到您跟前来,这习惯哪是那么容易改的!”
“我也想多和老太太说说话。”江令月合声道。
苏梅章忙着振作绸缎庄的生意时,她自觉应该做些什么,回报一二,再三思虑下,决定陪侍苏母;两人虽然隔着岁数,但一个丧夫、儿子残疾,一个失怙失恃,互相怜惜,相处中也养出了感情。
吴蔼云只觉她贴心,弥补了自己没有生育女儿的遗憾,感慨道:“幸好有月娘,我的日子才没那么枯燥。”
语毕,又要拉过她坐下,一同用早膳。
常妈妈上前,解下苏母蒙戴在盲目前的锦巾。
连同用旧的数条,这些锦巾俱是江令月所绣,内层还开了囊袋,可以填塞晒干的香花或者药材,吴蔼云一用上便舍不开了。
她顺道提了提:“这条有些松了,一低头就爱往下滑,月娘待会帮我改改罢。”
江令月应下。
言语之间,仆役们将早膳摆上桌,皆为当季时蔬瓜果所烹,最是新鲜。
夏叔懋夹了一箸入嘴,滋味甚好。
苏梅章见他未露不喜,心下有了成算:“某闻大人出身沔州,恰好院内就有一位自沔州来的厨娘,若大人觉得这顿早膳味道还合口味,某便自作主张,将她送到您的府上谋事,不知如何?”
夏叔懋没想到他如此急不可耐,显露出作为商人的卑俗,肃起脸拒绝了。
见他如此,苏梅章也不恼,笑了笑,拿出一张折了几折的黄纸,置于桌上,两指摁住,推了过去。
“这是何物?”夏叔懋皱眉问道。
此番苏梅章略显迂回:“听闻大人高义,不日要接回长姐,以及外甥和外甥女,这样一来,现在住的府邸难免小了些。”
果然还是黄白之物。夏叔懋不曾停下忖量一二,偏过头,面上已有愠色。
“怪某思虑不周,好东西放到最后才肯露出来。”苏梅章没有将那张地契收回,又取出一张薄纸,轻声道,“这份,应当最合大人的心意。”
商人狡诈,极通言辞的关节,夏叔懋自觉功力尚浅,此刻难免着了蛊惑,他压着气睨向对方的手中,不过片刻,瞳孔骤缩,气息全然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