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流言

    张雪薇的母亲叫叶琴,在从村里开到镇上的公交车上卖票。m.yiwuwenxue.com

    自从叶琴知道有人因为张雪薇在学校里打群架,她变得疑神疑鬼。

    公交车交完班后,她就会出现在学校里,甚至有时就搬个凳子坐在班级后门口,用一双固执的眼睛死死盯着张雪薇。

    “你不知道,她就是个说谎精。”叶琴身上会斜跨一个棕黑色的包,是卖票收钱用的,卖完票后会揣进去一个保温杯。她抱着那个双夹层的玻璃杯,跟每个想劝她离开的人争辩。

    “那事儿不怪她呀。”有些女同学会小声替张雪薇分辩两句。

    这会更戳中她倾诉的欲望,“怎么不怪她,要不是她不检点,勾勾搭搭,能闹出这事儿?”

    “她爹跟人打架被打死了,我一个寡妇带着她,我容易吗?她有点什么事儿,人们只会赖我没带好没管好。”

    “你们都不知道,她打小就是个说谎精。她那嘴里不管说过什么,是没有一点可信的。我只有亲眼盯着,使劲骂几回,羞辱几次后,才能让她长点教训。”

    她的声音粗,嗓门大,话一番一番地像个喇叭一样轮播。很多学生受不了被一个村妇这么盯着,只要一下课纷纷都跑没了,只有张雪薇会趴在桌面上哭,好几天,她的眼泪一番一番地掉,像要把身体里所有水分都流干净。

    叶琴就对着这个只有张雪薇一个人的空旷教室说,她厚厚的嘴皮子翻飞,嘴角漾出吐沫星子,话像刀子一样,一句比一句扎人:“我生你有什么用?”“天天拾掇得跟个那么招眼儿,给谁看呢?”“养你这么大,养出一个白眼狼。”“你丢你自己人就好了,怎么老牵带上我?!给你当妈是倒了血霉。”

    ……

    她抖搂一下身上的挎包,有好事的学生会在外面围着,衬得她更像一个卖票的,卖的是女儿的屈辱和痛苦。

    叶琴连续来了三四天后,马玲玲厌烦地把后门关上,她还找了一把黑锁,直接锁上了后门。

    白世尧这个班主任也终于姗姗出场。白世尧一出现,叶琴骂人的声调就掉了很多。

    她一下子还站了起来,脸上还带上一丝罕见的歉疚,“嗨,我们家这个净会给人找麻烦。”

    白世尧却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说:“你也不容易。”

    这一句,叶琴的委屈就都勾出来了。她开始从张雪薇小时候惹出来的麻烦讲起,讲小女孩天生是个讨债的,最后讲她一个女人家在村里孤儿寡母多么难。

    白世尧很耐心。他脸上的微笑像被粘贴在脸上似的,他还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

    但陈月露知道,他的表现都是假的,白世尧对这一切都是厌烦的。他厌烦处理复杂的关系,厌烦无法掌控的现状,他有很高很高的自尊心,他厌烦别人触碰和冒犯它。

    微笑和亲善只是他的面具,他用这副面具欺骗着所有人。

    陈月露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知道这些,也许是绵羊先天就能感知到大灰狼的伪装。

    总之在上课铃响后,白世尧又费了几句话把叶琴劝到了办公室里。后面那节课是语文课,白世尧没有来,他选择留在办公室里继续听叶琴的倾诉。

    而到下午不知道什么时候,叶琴终于说够了离开了,之后也没在班级后门出现。白世尧以老师的身份,得到了张雪薇母亲全方面的信任。

    但要命的是,叶琴在这场闹剧后留下来一个流言,有几个好事儿的学生,从叶琴在办公室向白世尧一轮一轮的哭诉里拼凑出来的一件张雪薇小时候的一件事儿。

    张雪薇小时候曾经在人前说,自己是能催眠的洋娃娃,爷爷晚上经常睡不着,抱着自己才能睡着。

    这话背后含义,只要稍一有心的大人就会拉响内心警惕。村里人吃完瓜后,没有人替张雪薇报警,没有人甄辨真假,而在茶余饭后,给这事儿一遍一遍浓墨重彩地描画。她爷爷是一个退休的国营毛纺厂的工人,因为这句话,恼怒地跟叶琴与张雪薇断了关系,也停掉了这对孤儿寡母的资助。

    尽管叶琴不断解释小孩是“胡说八道”的,也挡不住同村很多年纪大的男的,都频繁去张雪薇家串门。

    叶琴从那时候开始,频繁骂她叫“祸精”。

    14、13岁的小孩的心智参差不齐,但都抱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张雪薇小时候那句话一下子引爆了学生们的讨论,“原来是这个意思呀?”“也就是说张雪薇已经……”“我的妈呀!”“怪不得她妈那个样子……”“她说的到底是真的假的?”

    传播中,每个人都最终都相信了这件事是真的,叶琴先前的表现让这事儿变得尤其逼真。

    成年以后的陈月露每次回顾罪恶的起点,才会体会到当时不断传播的“那件小事儿”对主人公的残忍,也是第一次对小孩子因无知而诞生的不自觉的残忍有了一个具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