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

悠扬婉转。

    这里天气很差,可是景色很美。妈妈的画室里堆满雪景,家里的白色颜料总是堆成小山。也许她当时决定从上海嫁到这座寒冷的城,就是被剔透的风雪蛊惑吧。

    幸好公交车站离家门口很近,幸好路灯将雪面打得透亮,幸好她的雪地靴并不值钱,这一切让她的回家路没那么难熬。

    天是黑夜,雪地却是白昼,甚至有些颠倒的浪漫。

    拐过最后一个路口,沈棣棠轻快地走到单元门口,跺掉雪地靴上的浮雪,拉开常年不上锁的铁门,朝楼上走去。

    楼道的声控灯光线昏暗,楼道狭窄,台阶也狭窄。墙皮剥落,斑驳的墙面上写满各种各样的广告,越是不宜张扬,字反倒越大。

    比如字最小的是上门开锁、马桶维修,字体稍大些的是治阳/痿早/泄,而一楼到五楼这一路,字体最大的是XX大法好,几乎占满半个墙面,也没人来管。

    快到五楼时,沈棣棠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恶臭。

    片刻间,一阵带着令人作呕味道的风袭来——她头都没回,闪身、低头、向后踹,一气呵成。

    接着是咚的一声闷响,夹杂着男人的痛呼。

    烟、酒混着不洗澡的体臭,一股脑儿袭来,她几乎要吐出来。

    “......钱呢!”沈勇喝大了站不起来,“你他妈卖老子皮带,钱呢?!”

    沈棣棠站在楼梯口,回忆了片刻,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沈勇之前从她包里把卖家当的钱拿走,她一气之下把他那些有H字母的皮带全卖掉了。

    ......难怪他醉成这样还不忘提着裤子。

    “老东西,你打不过我。”她没再多看一眼,掏出钥匙拧开防盗门。

    背后传来他呼哧呼哧的声音:“你他妈的小杂种......敢打你老子......”接着是许多污言秽语,有些土话她甚至听不懂。

    他当初给她交跆拳道学费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会有今天。

    沈棣棠穿过没有窗户的客厅,推开卧室门的瞬间傻在原地。接着,她风一样冲到楼道,“我画架呢?!”

    沈勇挣扎着站起来,晃晃悠悠地来薅她的头发,被她又一脚踹倒,他倒下的时候手上抓着一把黑发。

    沈棣棠根本顾不上疼,一字一顿又问一次:“沈、勇!我、画、架、呢?!”

    沈勇没说话,却对着她晃晃手里的半瓶白酒,以此告诉她残忍的答案。

    事实上,沈棣棠和沈勇从前根本不熟。她甚至觉得妈妈季灵芝和沈勇也不算熟,因为沈勇和妈妈,几乎是完全不同的物种。

    季灵芝是上海小有名气的艺术家,而沈勇是辽城最大的私人钢厂老板,她嫁过来时关了画廊、放下画笔,专心做一个家庭主妇。

    辽城只有两个季节,冬季,和大约在冬季。沈勇只有两种状态,不在家,和大约不在家。

    沈勇破产后没地方去,这才被迫待在家里。他气不顺动手,季灵芝没忍,直接离婚。而沈棣棠别无选择地忍了半次,接着她就还手。

    那之后,她跟他有来有回地打了几架,才算熟悉起来。

    她跟她爸,怎么不算不打不相识呢?

    沈勇破产前,他一年到头出现在家里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清,通常是在一些重大节日,在饭点赶回家,在餐桌上大谈生意经。季灵芝微笑点头嗯,沈棣棠打着呵欠。

    而其他时候他不在家,季灵芝也鲜少主动联系他,他在这个家里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至于他有没有别的家,季灵芝不知道,也不关心。

    一张结                                                婚证,一个户口本,便是她们与他最深的联系。

    沈棣棠很喜欢那些他缺席的日子。季灵芝几乎每天都会握着她的手,带着她画画。

    那时小小的她还没有画架高,季灵芝就抱着她,一笔一笔地在木质画架上勾勒出细碎的小花,把染着颜料脏兮兮的画架翻新。

    要是某次不小心,画架上的图案被新的颜料破坏,妈妈就会和她一起盖住颜料,重画一次。

    那个画架变成了种着各种花朵的花架,有时长着牵牛,有时攀上紫藤。在这座冬日漫长的城市里,画架就是她从小到大唯一不败的春天。

    半年前,沈勇破产,给她带来春天的妈妈决绝地离开,回到上海。也许辽城的一切,包括她自己,都是季灵芝想要逃离的。她走后,只剩下画架陪着她。

    而现在,画架变成沈勇手里散着臭气的酒瓶。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抄起酒瓶砸在他头上。

    她最终还是没那么做,——因为打车去医院要钱,挂号要钱,缝针也要钱。

    “你保险还没到期。”沈棣棠压着胸口翻涌的情绪,咬着牙,“你多买几瓶,最好双管齐下,边喝边灌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