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湖边风月(一)

痛得她清醒了过来。

    先涌入鼻尖的,是一阵烤火的焦香,待双眼缓缓睁开,映于火光的少年也刺目地闯入了她的眼帘。

    他坐姿随性,以皮革绾束着发,娴熟地翻着架上烤鱼,一身疏冷之气裹于玄黑劲袍下,举手投足间略有江湖侠气,却难掩世家公子自幼教养而来的风仪。

    若不是这人的轮廓和眉眼实在肖极了一位故人,宋知斐断不会惊看得出了神,恍惚还以为自己是身处梦中——

    那被她派人跟丢的小王爷,现下岂不就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

    许是女孩不敢置信地看了太久,一旁的少年很快有所察觉,烤鱼途中瞥了她一眼,笑起来,似是看到了什么新鲜事:“你没死啊。”

    “我还以为就你这身子骨,定然活不过今晚。”他冷然打趣,仿佛只坐观她的生死造化,并无多余感情。

    宋知斐抿抿唇,敛下了见到他的意外之色,自然知道,她现下还能有命睁眼,皆是靠了他的出手相救。

    她打量了眼四周,发现自己正倚于一棵老树旁,湿透的外袍被褪下晾在了枯枝搭就的架上,烧红的火堆毕波作响,涌跃着温暖和烟气,正烘烤她虚冷的身子和单薄的外衫。

    而梁肃则借着这簇火堆,随性自若地烤着今夜口粮,一旁的乌鬃骓则半阖着眼,浅眠而立,时刻护卫在主人身侧。

    她是见过这匹乌鬃骓的。

    她的外祖老寿安王尚在世之时,曾与郦王共于战场厮杀,秉着一见如故的交情,她自幼便常被外祖带去王府闲坐。

    她四岁能吟诗作词,五岁已通读史书,外祖常以此为傲。

    可梁肃自幼便不喜温书,十日里有九日须被老王爷追着训责,也免不了拿来与她作比。

    故而每回见了她去,他总要处处同她作对,甚至不服轻嘲:“会背书算什么,有本事来同我策马比武?”

    温养于书香门第的女儿家自幼体弱,哪里会骑马?众人乐得看稚童拌嘴,宋知斐也自然不曾放在心上,只道梁肃大抵是个脾性较差、不好相与之人。

    一过经年,没想到当初那只比她高一头的乌鬃骓,竟已被照养得如此雄浑刚健。

    亦如梁肃,也早已褪去青稚,相貌气度皆不减他父兄当年的模样了。

    就是这脾性……倒是比以前更差了。

    救命之恩在前,宋知斐扬起干涩的唇,还是撑起了一抹虚弱的笑,看向他:“多谢……”

    许是在水里泡了太久,她的声音早已粗哑迟滞,宛若生了锈一般。

    晚间乍一听来,倒不像是要谢恩,反像是要来索命。

    梁肃心下生笑,见这人通达知礼,坏了嗓子还要言谢,也属实难为,索性便积了口德,不再与之搭话了。

    宋知斐渐起高热,昏晕不适,许是久坐未动,四肢已僵劲没了知觉,她试着换了姿势,可才稍动,便牵得左腿传来了刺骨的锥痛,直疼得渗出了冷汗。

    听闻忍痛之声,梁肃投去视线,才发现这人左腿下竟有一处伤口,只不过已被河水浸泡得发了白,再无血色,也难怪他方才卸其外袍时并未发觉。

    行出在外,久病也成医。少年抽出随身短刀,作势就要去割开其伤口处的布料。

    寒凉的刀背贴上光露的小腿时,女孩颤得下意识躲了下,撞上他睨来的冷然目光后,又抿上毫无血色的唇,闷着烫红的面颊,默不作声地看向了一旁跃动的火光。

    焚烧的枯枝毕剥作响,尤显此刻之含蓄静敛。

    梁肃多少也看出了微妙的异样,奇怪地打量了眼面前之人。

    他也听闻个别书香世家的确迂腐,颇计较斯文礼节。可这人又不是女儿家,露点皮肉都要拘泥的话,那也未免太可笑了。

    “病得都要死了,还有心思穷讲究?”

    他随口冷嗤,毫不留情地利落下刀,几记寒光闪过,莹白如玉的肤泽顿时尽显无遗,纤柔堪比女子。

    见此,少年掏出怀中伤药,倒也颇觉稀奇地挑了下眉,折损道:“还真看不出你是个男子。”

    “……”

    晚风穿叶,时不时掀起窸窣的声响,衬得林间的沉默尤显尴尬。

    宋知斐抿着唇,勉强笑笑,虚弱的面色也算不得有多好看。

    可紧接着,梁肃简单利落地一通上药,骤然又疼得她生生咬住了唇,眼底直泛出泪花来,痛意钻心入髓,教她再没了羞恼的力气。

    “你……”吃了痛的女孩直盯着他,虚着倒抽了好些凉气,红彤彤的眼底满是湿濛,看着又委屈又可怜。

    只心道,这人到底是怎么这般生冷粗鲁的,难不成他自己受伤了上药,也是这样没轻没重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