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

    钱塘县是江南段运河的起点,他特意选了这么一个雨天,顺着这段河道浮槎而来,待到州司得到消息,观察使已将沿线堤堰走了个遍,结果是:不甚满意。

    蔡丕落了训斥,先前已红过几回脸,出过几遭汗,以为这关终于过去了,不想经过府仓时又遇见这么一幕。

    丰海县尉,薛抱玉,这个自作聪明的小官,他记住了。

    “大使容禀!”蔡丕拱着手,小心道:“蒙大使惠抚浙西,今岁风调雨顺,治内人情大洽。杭州各县早已将庸调输齐,丰海虽是下县,税赋亦不足为虑。所以延误,实是……运送不利所致。”

    抱玉一惊:什么叫运送不利?怎么将责任推到自己头上了!

    蔡丕警告地盯了她一眼,又看向孙玠。

    孙玠早就吓懵了,方才一直在外围竖着耳朵听刺史的话风,此刻得到蔡丕眼神示意,慌忙近前道:

    “启禀大使,诚如使君所言,丰海庸调一早齐备。只因连日阴雨,通往钱塘的官路泥泞难行,薛县尉又是新官初任,经验不足,唯恐有所损耗,这才迁延至今。”

    蔡丕觑着裴弘脸色,“正是如此,下官已下牒申饬,按律罚了县令半年之俸,只等年终录入考解;至于薛县尉——”

    “丰海县令是何人?”裴弘抬手打断他的话。

    蔡丕一愣,一时不解其意,只好如实答道:“郑业,宝泰九年以明经释褐,这一任乃是第三任。”

    “郑业、郑业,心系民生方为正业啊!”裴弘面上忽然现出一丝微笑,“赋税切关考课,为仕途故,州县之官莫不苛索百姓,竞以盘剥为荣。这个郑业却能反其道而行之,实属不易。”

    他虽出身华胄,仕途却起自亲民之官,很清楚下面的弯绕。

    庸调名归县尉勾当,实则掌于县令之手,丰海之延期必是郑业之意,鼻孔黢黑的薛姓小官依言办事而已,不巧撞见了自己。蔡丕想大事小化,就将这倒霉小官推出来当替罪羊。

    听了观察使的话,抱玉大大地松了口气,转念又觉得不对:怎么又成了郑业的功劳?

    感觉到观察使的目光在自己面上流转,下意识回看过去,便见裴弘眉宇微轩,其间似有一丝嫌恶,正如雁过长空,瞬息留痕。

    她似有所悟,偷偷揩了一把脸——指腹竟是一片黢黑!

    ……

    蔡丕的心在这一晚上忽悠不定,像是乘了一叶扁舟,被裴弘的浪头打得晕头转向。

    当下连声道:“大使教训得是,下官必定谨记于心!”

    裴观察名震朝野,官场中素有“雅剑”之称。

    雅者,状其儒雅温和之表;剑者,言其凌厉孤峭之实。

    蔡丕被他看得发毛。

    裴弘心里一哂,移开目光,振袖迈步。

    如今江南                                                各道摊逃成风,早成积弊,此为人所共知之事。西北边患一日不除、河朔三镇一日不平,此弊一日不能消除。

    监临一方者要在朝廷索取和百姓生计之间艰难平衡,殊为不易。

    既不可解,又何必纠缠不放,苛责属下?

    蔡丕如蒙大赦,赶紧从后跟上,“仆已于馆驿备下薄酒,为大使接风洗尘。”

    裴弘回头看了眼远处那青衣小官,淡声道:“风雨天气,远路输送辛苦,与他们些温热饭食。”

    ·

    抱玉灰头土脸地抵达丰海时,郑业正对着州司下发的褒奖牒文发呆。

    「杭州牒丰海县为令长善政事:

    牒奉判

    杭州诸军事守杭州刺史蔡牒

    当州丰海县令郑业

    准《考课令》:诸县令抚育有方,户口增益者,准上下考。今得司户参军孙状称:丰海县令郑业,当官恪勤,字民有术,鳏寡赈给,狱讼简息。又停非时差科,全活户口数十。能于法外请延庸布之期,殊为异政。

    右牒

    得长史陈议:郑令善政,合符四善。请申尚书省,录为课最。牒至准状,故牒。

    建贞十三年十月二日

    典签王行

    史李书

    录事参军崔检

    刺史蔡丕」

    郑业的目光在“停非时差科”和“请延庸布之期”两处来回扫看,一时间还以为州司是在阴阳怪气。

    又举着牒文走到窗边,对着阳光仔细观看,牒文骑缝处盖着鲜红的杭州之印,不似作伪。

    郑业怀疑是自己的请托起了作用,直到读了孙玠的信,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

    孙玠在信中将此事描述得起伏跌宕,结语作判,先是称赞了裴大使慧眼如炬,后又含蓄夸耀了自己的功劳,尔后开了个玩笑,希望郑年兄“苟富贵,勿相忘”,最后还不忘狠狠奚落了薛抱玉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