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县是江南段运河的起点,他特意选了这么一个雨天,顺着这段河道浮槎而来,待到州司得到消息,观察使已将沿线堤堰走了个遍,结果是:不甚满意。
蔡丕落了训斥,先前已红过几回脸,出过几遭汗,以为这关终于过去了,不想经过府仓时又遇见这么一幕。
丰海县尉,薛抱玉,这个自作聪明的小官,他记住了。
“大使容禀!”蔡丕拱着手,小心道:“蒙大使惠抚浙西,今岁风调雨顺,治内人情大洽。杭州各县早已将庸调输齐,丰海虽是下县,税赋亦不足为虑。所以延误,实是……运送不利所致。”
抱玉一惊:什么叫运送不利?怎么将责任推到自己头上了!
蔡丕警告地盯了她一眼,又看向孙玠。
孙玠早就吓懵了,方才一直在外围竖着耳朵听刺史的话风,此刻得到蔡丕眼神示意,慌忙近前道:
“启禀大使,诚如使君所言,丰海庸调一早齐备。只因连日阴雨,通往钱塘的官路泥泞难行,薛县尉又是新官初任,经验不足,唯恐有所损耗,这才迁延至今。”
蔡丕觑着裴弘脸色,“正是如此,下官已下牒申饬,按律罚了县令半年之俸,只等年终录入考解;至于薛县尉——”
“丰海县令是何人?”裴弘抬手打断他的话。
蔡丕一愣,一时不解其意,只好如实答道:“郑业,宝泰九年以明经释褐,这一任乃是第三任。”
“郑业、郑业,心系民生方为正业啊!”裴弘面上忽然现出一丝微笑,“赋税切关考课,为仕途故,州县之官莫不苛索百姓,竞以盘剥为荣。这个郑业却能反其道而行之,实属不易。”
他虽出身华胄,仕途却起自亲民之官,很清楚下面的弯绕。
庸调名归县尉勾当,实则掌于县令之手,丰海之延期必是郑业之意,鼻孔黢黑的薛姓小官依言办事而已,不巧撞见了自己。蔡丕想大事小化,就将这倒霉小官推出来当替罪羊。
听了观察使的话,抱玉大大地松了口气,转念又觉得不对:怎么又成了郑业的功劳?
感觉到观察使的目光在自己面上流转,下意识回看过去,便见裴弘眉宇微轩,其间似有一丝嫌恶,正如雁过长空,瞬息留痕。
她似有所悟,偷偷揩了一把脸——指腹竟是一片黢黑!
……
蔡丕的心在这一晚上忽悠不定,像是乘了一叶扁舟,被裴弘的浪头打得晕头转向。
当下连声道:“大使教训得是,下官必定谨记于心!”
裴观察名震朝野,官场中素有“雅剑”之称。
雅者,状其儒雅温和之表;剑者,言其凌厉孤峭之实。
蔡丕被他看得发毛。
裴弘心里一哂,移开目光,振袖迈步。
如今江南 各道摊逃成风,早成积弊,此为人所共知之事。西北边患一日不除、河朔三镇一日不平,此弊一日不能消除。
监临一方者要在朝廷索取和百姓生计之间艰难平衡,殊为不易。
既不可解,又何必纠缠不放,苛责属下?
蔡丕如蒙大赦,赶紧从后跟上,“仆已于馆驿备下薄酒,为大使接风洗尘。”
裴弘回头看了眼远处那青衣小官,淡声道:“风雨天气,远路输送辛苦,与他们些温热饭食。”
·
抱玉灰头土脸地抵达丰海时,郑业正对着州司下发的褒奖牒文发呆。
「杭州牒丰海县为令长善政事:
牒奉判
杭州诸军事守杭州刺史蔡牒
当州丰海县令郑业
准《考课令》:诸县令抚育有方,户口增益者,准上下考。今得司户参军孙状称:丰海县令郑业,当官恪勤,字民有术,鳏寡赈给,狱讼简息。又停非时差科,全活户口数十。能于法外请延庸布之期,殊为异政。
右牒
得长史陈议:郑令善政,合符四善。请申尚书省,录为课最。牒至准状,故牒。
建贞十三年十月二日
典签王行
史李书
录事参军崔检
刺史蔡丕」
郑业的目光在“停非时差科”和“请延庸布之期”两处来回扫看,一时间还以为州司是在阴阳怪气。
又举着牒文走到窗边,对着阳光仔细观看,牒文骑缝处盖着鲜红的杭州之印,不似作伪。
郑业怀疑是自己的请托起了作用,直到读了孙玠的信,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
孙玠在信中将此事描述得起伏跌宕,结语作判,先是称赞了裴大使慧眼如炬,后又含蓄夸耀了自己的功劳,尔后开了个玩笑,希望郑年兄“苟富贵,勿相忘”,最后还不忘狠狠奚落了薛抱玉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