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起来,只觉抬头转身都是新鲜事情,躺在地上的尸体现下成了森森白骨。她捡起木牌,用剑刻上几个字,丢进那坑得深深的洞里。
正预备离开,瞥见那土坑边,另卧着只蜻蜓、狸猫和条黑纹的蛇,不知死去多久,皮皱得崩开。“都说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想来你们也陪伴我许久,便一起入土吧。”她说着便将其一同放进那坑中,掘土填上。
褚英想,她已死去一百年,只是开头那段时间难捱一些,漫无边际地熬着,像锅中的药草,只剩下了苦,之后无知无觉竟也这样过来了。生前不过二十年,开头好似泡在蜜罐中甜,等到后来,刮风下雨觉得寒冷,漫天飞雪也觉得寒冷,天竟是终日黑压压的,昏昏暗暗,自己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偶回想起从前,那甜也像淬了毒的剑,将 心戳的千疮百孔,碎成一片一片。
褚英在路上走了三天。路上那尸体说他姓方,褚英便改口叫他方大人,方大人改口称她郡主。
第三天,通往衍州的官道下起瓢盆大雨。她杀了一个官使,放了一个官使,焚了卷文书。褚英问他前路如何,方大人借着她之口道:“衍州诸陵郡,我要那人偿命。”方大人问褚英前路如何,她道:“衍州诸陵郡,那儿有座长生殿,是我姑父在位时所建,我欲借此往酆都去。”
大雨将她浇得彻底。借来的血肉这几日越发熨帖,紧紧贴着她的骨,一日一日,越发像她从前的模样。她将雨笠往下按了按,面容深深地隐在夜里。
“我从前常来衍州,这是片风水宝地。”褚英说罢,将剑别在腰间,不等方大人应答,原地腾起阵黑烟,倏忽化做一只灰羽的雀,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
衍州地处西南,群山环绕,易守难攻。前朝昭帝在位时,五次巡游,有三次都歇在了衍州。为此州郡长官煞费苦心地建造宫殿花园,引水造河,力求将此地筑成人间仙宫。
如今却是楼阁垮塌,江河断流,花草枯萎,连山头一点绿尖也给连月的烈日熬煞了干净。
诸陵郡的百姓苦不堪言,觉得自个儿是最最倒霉之人,毒日头该平等地让州内每个郡都缺水断粮,可凭什么东之郡仓内有余粮,西之郡河里能捞鱼,偏偏他诸陵郡连山头一颗野菜都寻觅不到。
于是人们逃荒,逃到南之郡,发现此处之人也面黄肌瘦,不过黄中余有一丝润红,瘦中夹杂一些紧肉,逃荒的人们一看:“哎呀,这也不好,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便又逃到北之郡,发现此处之人却连面黄肌瘦都不如,山上抓一只猴子也比他们像个人,便想:“哎呀,这也不好,他们比我们还可怜。”
这样一来,东南西北之郡都驱赶逃荒的人,他们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回到诸陵郡。可回去做什么呢,大家伙儿一拍脑门儿想出两个办法:“首先,我们不能饿死,得吃!其次,灾情严重如此,定是老天震怒,我们得让老天爷开心起来,上面一开心,就下雨,一下雨,咱们就都有活路了!”
倒是个两全其美之法,可食物从何而来?人们左瞧瞧,西望望,瞧见院子里坐着的苦兮兮的乡邻,便互相打起商量:你吃我家死了的孩儿,我吃你家死了的孩儿,勉强可撑过一段时间。
至于讨老天爷的欢喜,人们抓耳挠腮很是犯难,郡内战战兢兢,生怕院门被饿得发昏的百姓冲开的豪绅们拍拍肚子,道:“不用担心,此事包在我们身上。”
几个豪强富绅们将大院门敞开,从中抬出上百座仙人像,打前的方士仙风道骨,唱着悠哉游哉歌,从此便在郡内干的发白的石阶路上祭天求雨。
褚英化作的灰雀飞至诸陵郡,所栖身的那一尊,便是最为华美,最为璨丽的一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