泄气,躺在船上,不错眼珠地望天。灰鸦抖落干身上水滴,一路踩着褚英的双腿,停在她足尖。
她自言自语道:“这就是往生海,却不像劝我往生的样子……”灰鸦转动脑袋,附和似的叫了几声。她道:“叫我点灯,灯在哪里,灯芯又在哪里……”灰鸦嘎嘎叫,这回音量却陡然上升,疯魔了一般挥动翅膀。
褚英心道奇怪,坐起身往灰鸦冲着鸣叫的地方望去,远处大泽边际像条平直的长线,长线之上悠然飘来一幢黑漆漆的影子。影子一点点迫近,灰鸦叫得越发兴奋不已。
那影子上窄下宽,庞然若巨怪,它徐徐朝褚英这边来,等足够相近时,它才摆脱掉阳光投射形成的遮蔽的巨影。这只会动的怪物原是一座无比宏阔的楼船。
它航行的速度并不太快,褚英和灰鸦翘首以盼,在小舟上等了又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它拖着霍然一个巨影,慢慢悠悠地朝这边 靠近。
灰鸦叫起来:“嘎——嘎——嘎——”楼船行进时,吃水极深,仿佛一头年迈的老驴被主人鞭笞着背上套缨子,哼哧哼哧拉起石磨。它碾过水面,像是把石磨下的米豆重重地碾成粉末,这声音淌进人耳中,像是把这些粉末都扬了进来,沙沙漏了一地。
灰鸦振翅飞了起来,却始终绕着小舟,不敢接近楼船。待它再近些,褚英便见到它恹恹悬起的大帆,密密的纤绳如张细网,收拢它的所有。楼船之下的小舟,与小舟上的褚英,渺小得不值一提。
褚英目之所及是它漆得发亮的槠木船身,雕刻狮首纹,狮眼半阖,似嘲弄又似不屑。她被这眼睛盯得不自在,错开视线不再看它,冲着楼船之上喊道:“船上有人吗!”
楼船停住不动,她这般喊了两三遍却是无人应答,灰鸦挣到她的头顶,随她一句一句叫起来:“嘎!嘎!嘎!”
楼船阔大,仿佛一堵厚墙挡死了小舟的路。大泽中本就光线昏暗,它横在眼前,天像黑了下来,褚英给楼船的影子套牢,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忽然船上探出三个脑袋,犹如巨树上结出的蘑菇,趁雨来时冒了个尖,等太阳重新出来烘烤,又立刻瑟缩回去了。褚英拍它头顶的灰鸦:“快飞上去呀!讲点中听的话,求人家带我们一程!”
灰鸦往上振了半寸,扭扭捏捏落了回来,舍不得她的发顶,只是叫:“嘎——嘎——嘎——”那三人果然又伸出头往下觑了几眼,接着凑在一起,像是在商量。
楼船上桅杆竖得笔挺,褚英盯它许久,总觉得它下一刻就要倾倒,赶灰尘似的把那三个脑袋拂开,在砸烂她的小舟,一齐粉身碎骨葬在这片大泽里。
那三人争了许久,往下一矮便没了踪迹。褚英以为他们就要走了,岂料从那高高的楼船中忽然甩下一条胳膊般粗壮的麻绳,晃晃荡荡地停在了她眼前。先前那三人中的一个伸出半截身子,冲她叫道:“带着你的黑乌鸦上来!”
褚英欢天喜地拉住那绳,摆臂挥舞:“多谢多谢啦!”灰鸦蹲在她头顶,也道:“嘎嘎嘎!”她将粗绳在身上绕了几圈,借力攀上楼船,另外一边也有人拽着它,奋力拖她上来。
像是夜爬一座奇高的山,从夜幕星垂爬到朝阳初升,褚英眼前重新出现了昏黄的光晕和彩云。她此时才感到力竭,记不起自己做过什么,又将要做什么。
向她招呼的人遥遥伸出一只手,褚英握着借力,翻身一跃,不管不顾便躺倒在船板上。
“起来!”那人声音冷酷,不容置疑。她闻言笑了一下,将两只手背到身后,就这么站了起来。原先探头探脑的三人站在最前,各执一把铜弩,闪着冷光的箭矢紧紧对准了她。三人之后,数十名劲装男女分列三排,面无表情:“扔掉你的剑。”
褚英哎呀一声,解开腰间长剑,往那三人脚下一扔,自嘲道:“看来我上了一艘贼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