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登临塔轰然倒塌的那天晚上,李春生的口中再次吐出鲜血,他靠在慧慧的耳边小声地说道:“我想回家。m.gudengge.com”
李春生说的家不是他平日里居住的教师宿舍,而是明月庄某个角落里一处曾属于一个哑巴奶奶的老屋。庄子里没人知道哑巴奶奶的真实姓名,连她自己也忘记了。唯一能够确定的事实是,哑巴奶奶在自己的少年时代就居住在这里,在充满了不幸的战乱年代坐着牛车去给城里老爷做丫鬟。牛车刚进城门不久,天上嗡嗡作响的轰炸机就投下炮弹,把主人家的老爷夫人的身体炸得七零八落,拉牛车的跑了,哑巴奶奶也只能跑,她拼了命地跑回家,两只赤脚皮开肉绽,可等她跑回了家,家里也没有一个人了。
哑巴奶奶从此就没有踏出明月庄一步,她用门前的一小块菜地与人交换一些粮食。某一个立春日她在家门口捡到了尚在襁褓中熟睡的李春生。我常说哑巴奶奶是个无比坚强的人,她的身上没有一点那个年代带来的苦难感,相反,她会在每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脱下鞋子坐在门口尽可能地舒展自己的脚趾,也是在脚掌的温暖中哑巴奶奶迎来寿终正寝。
哑巴奶奶在河边安静地等待我的到来,看到我的身影,还笑着给我理了理袖子。她的腿脚不灵便,是年轻的时候就落下的病根,攒了些钱也舍不得去治,自己一声不吭地熬了好多年。李春生都知道,所以从他能够走路的时候起,哑巴奶奶就再也没觉得腿疼,只有走路时依旧显得僵硬。
我领着哑巴奶奶去门前的路途异常安静,她不会说,我不想说,彼此之间都保持着默契的安静。我在册子上写下她一生的功过,宣布她将收获一个美满的来生。而她始终保持着那副熟悉的笑脸,没有因为这个好消息而露出更多的牙齿。
我对她说:“您可以走了,把钥匙给我就行。”
在转身之前,哑巴奶奶又整理了一下我右手的袖子,我才发现它在来的路上袖口折进去了一点。
那一年李春生二十二岁,他独自操办完哑巴奶奶的葬礼之后就来到中学的宿舍里住下,只带走了哑巴奶奶的一件遗物:一本《新华字典》。
我们带他回到了那个破败的老屋歇下,这里听不见清溪河的潺潺水声,他也很快就沉沉睡去了。一整夜我与慧慧相顾无言坐在屋子里仅有的两把椅子上,慧慧说:“时间过得真快,要还只是咱们刚认识的时候就好了。你是不是都忘了咱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了?”
“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认识你们俩的时候。”那是我活到现在为数不多的好日子。
我认识慧慧的时间比李春生早一些。公元696年,我坐在一处修了飞檐翘角的亭子顶上,百无聊赖地听旁边那个说书人讲他的故事。那时候正是腊月,天寒地冻的,不少人已经在筹备过年的事情。那说书的独身一人生活,为了多赚几个钱没有哪天停下来过。
他的故事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来听的大多是小孩子。说书的大手一挥,就又开始讲起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
说此地曾有一个十里八乡有名的悍妇,人称文三娘。这文三娘早年间丧夫,只与一个遗腹子,名叫文佩之的相依为命。他们虽然是孤儿寡母,但文三娘性情实在彪悍,也无人敢惹他们分毫。
文佩之倒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二郎,不仅对文三娘孝顺有加,看学识也是落笔成章,单论相貌更是柳眉星目,一表人才。见过文佩之的人都说,这文三娘以后是享福的命。
不过也有些闲言碎语,因这文佩之平日里开口不多,惜字如金,除了日常生活必须,也少与外人打交道。这就免不了有些人背地里要编排些话来嚼舌根。好在文三娘从来不是好欺负的主儿,谁要是说这些闲话让她听见了,脑袋上必定要挨上一棍子!
文三娘可说了:你们没本事,光长了一条长舌头,看人过得比自个儿好,于是就上下牙一搭编故事!刚好我是个喜欢听故事的,谁有种就都来咱们家门口开个故事会!好好比拼比拼谁说得更好!
列位看官,我是没法表现出文三娘十分之一的气魄,各位只要记住,她此话一出,原本想闹事的也都成了缩头乌龟跑了。
就这么过了好些年,这一日,文佩之带上行囊便要进京赶考。文三娘大摆了几桌宴席,邀请同村的人都来作饯行的宾客,给文佩之讨一个好彩头。她虽然彪悍不好惹,但热心真性情也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文佩之也就在乡亲们的欢送下去往了京城。
过了一月有余,有快马加鞭的消息传来:文佩之一举夺魁,高中状元!此话一出所有认识文三娘和文佩之母子的人全都涌动起来,纷纷去向文三娘贺喜。谁料这文三娘一反常态,闭门不出,谢绝访客。众人还当是她病了,或是有了什么别的事才不愿见人,可文三娘却说:“我只等佩之回家来,才与你们见面!”
这文三娘可真沉得住气,竟真的终日闭门不出,直到文佩之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