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从夏末开始,池里的朵朵莲荷相继败去,直到整个小城被桂花的香气笼罩,再到猎猎北风携着冬的寒气呼啸而来,节气总是在人不注意的时刻,踩着精准的步子,一步一步,不疾不徐,不停不滞,一路悄然而来,又悄然而逝。m.

    室外,离我的居所不足百米就是喧嚣的建筑工地,每天黎明我在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中醒来,又在让深夜亮如白昼的巨型探照灯灯光中睡去。我看着窗外每天都在往上生长的楼房,看着半空中巨人般的塔吊操作室,在那里,忙碌的工作人员像一只只小小的蚂蚁。我的大脑会常常隐入一片无端的空白,不知今夕何夕。这里曾经可也有荒烟漫漫残阳如血,可也曾战旗猎猎战马嘶鸣?多少年后,忙忙碌碌的我们,又会活在哪些人的记忆里?还是如一粒尘埃,飘散在渺茫的太空中,杳然无迹?

    的确,与包罗万象的自然相比,与滚滚向前不停息的历史巨轮相比,人这种生物,不过是沧海一粟,短短的一生也只是白驹过隙。生活在底层的平民也好,烜赫一时的王侯也罢,最终都是来处来,去处去,尘归尘,土归土,正如一首诗中写的那样:“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他死了。在三百多年前的那个五月。庭前青

    白如玉的夜合花枝繁叶盛,花开正好。他饮下最后一杯酒,扔掉手中还墨意淋漓的笔,一唱三叹,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圣坛,静静地躺下,再没有起来。

    一朵夜合花收拢起所有的馨香,悄无声息地落了……

    泱泱华夏大地上,王朝兴废,朝代更迭,一个年轻的御前侍卫,一个吟风弄月的词人,何以与历史的血雨腥风、王朝的更迭换代相比。朋友为之而哭,亲人为之而痛。之后的三百多年,他便沉寂了,在那抔黄土之下,在茫茫太虚之中……

    他还活着,活在他的文字里。三百多年过去了,一缕词魂不散,悠悠诗心不死,如歌如泣,如雨如雾。他从一阕阕深情绵邈的小令里走来,从京城玉泉山下的渌水亭中走来,一个天真少年一直向前走。我的目光就这样被他一路牵引着,看他十岁出口成诗,看他十八岁中举,看他春风得意,也看着悲伤忧戚一点一点地袭上他的眉头……

    窗外,季节远去,如沸的市声远去。

    纳兰容若,陪了我一夏一秋又一个冬,还在耐心地陪着我往回走,从他的来处到他的去处。他为我在尘世里筑起一座防风挡沙的墙,也为我奉上一场文字的欢宴。在文字里沿着那一长串落寞又忧伤的脚印,我亦步亦趋,试图跟随,去努力寻找他的

    来处,也努力想知道,是什么样的际遇缘由,让忧愁一步步跟上他,如影随形,直到花落枝头,香消玉散……

    我不知道多少后人与我一样,痴迷徘徊在他的世界里,走不出来。他的情深不寿,他皎洁如月的赤子情怀,他博古通今的才情,他痛至骨髓的忧伤……喜欢他的人,无一例外都愿意为那样一个暗香萦绕的灵魂找到最恰切的寄寓之所。

    如果给这世间每个灵魂都找一个归宿,那么一朵花,一朵香气盈盈的花,该是每个灵魂最向往的地方。冰心就曾经笑谈过:“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

    他便是那样一朵集色、香、味、才、情、趣于一身的花。

    有人说,他是一树寒梅,骨骼清奇,飘逸**,与凉月冷烟为伍,也无意和光同尘,他不随波逐流,也不孤芳自赏,在北国的寒天雪地里卓然挺立,开成大清词坛上最特别的一枝。

    有人说,他是一朵佛前的清莲,心怀苍生,满怀悲悯,生于温柔富贵之乡,长于王侯将相之家,却出淤泥而不染。

    有人说,他是一朵早凋的夜合花,倾尽所有的努力,也只开了那么短短的一季,却香绕天涯。

    他是一朵什么样的花?

    我也曾努力地想去找到能与他的灵魂匹配的花,直到在他的词集某一页与那首小令倾心相遇,才晓得三百多年后的我们是何等一厢情愿。最了解他的,还是他自己。

    非关癖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春,二月至五月,身为御前侍卫的纳兰容若随康熙皇帝东巡奉天、吉林,经广宁一带,适逢大雪,茫茫旷野如万顷平沙。关外风光,笔底惆怅,一首《采桑子·塞上咏雪花》就是那年他行至关外时写下来的。一首普通的咏物词,却不期然地被后世诸多者、评论家视为他的自身写照——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其实,他原本是一株人间富贵花。他是康熙朝名相明珠府上的富贵公子,也是皇帝宠信的御前侍卫。如果他能像那些寻常的八旗子弟,在父亲的权势荫庇之下,安于皇帝的种种安排,凭借他的才气与胆识,是不是也可以像父亲明珠那样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