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动一时的殿试已然结束。??高中者春风得意,好不欢喜,落榜者黯然神伤,落寞转身,或偃旗息鼓,或期待来年再战。容若已经从那个春天的伤心泥淖中慢慢走了出来,依父亲明珠的安排,从五月开始,他每逢三、六、九日都要到徐乾学的府上讲论书史,日出而行,日暮始归,风雨无阻。
那段时间,徐家书房成了容若最好的心灵庇护所。作为顾炎武的外甥,徐乾学在学问上自然多受舅舅的影响与点拨。顾炎武的很多学术著作都存放在徐家,徐乾学对其很多作品耳熟能详也就再正常不过,况且徐乾学原本就是酷书藏书之人,家中藏书颇丰,徐家藏书楼“传是楼”后来也成为历史上极为著名的藏书楼。
每日沉浸在汉文化的浩瀚海洋里,还有一位文化大儒与容若朝夕切磋论史,快乐充实的日子里,光阴的脚步都在无形中加快,那个让人压抑懊恼的春天已渐行渐远。容若的身体慢慢康复,心情也随之大好。室外已是绿肥红瘦,园子
里的樱桃熟了,在绿叶浓荫之下,一颗颗娇艳欲滴的红樱桃似晶莹玛瑙,引人垂涎欲滴。那一篮子衬托在绿叶之间的红樱桃就是在那个季节来到容若手上的。一篮非比寻常的樱桃,让容若又是开心又是感动,他挥笔写下那首《临江仙·谢饷樱桃》以作酬谢: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休只为花疼。
是谁,将那一篮子红樱桃送到了容若案上?
那一篮红樱桃又寄予着赠送者的何种心意?
容若在词中隐含了何种心曲?
被喻为文坛常青树的著名女作家苏雪林将这一篮红樱桃视为容若与宫女相恋的主要证据。她认为这篮樱桃是“内府樱桃”,证据便是词中“守宫”二字。苏雪林认为守宫典故唯宫女可用,容若的恋人为宫女“万无疑义”。
《饮水词笺校》里对守宫是这样解释的:
蜥蜴类动物。张华《博物志》四
《戏术》云:“蜥蜴或名蝘蜒,以器养之,食以朱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治捣万杵,点女人肢体,终身不灭。唯房室事则灭,故号守宫。”此守宫言樱桃红若朱砂。
对《饮水词笺校》中关于“守宫”的解释,后来的笺注者苏缨存有异议,以为此处“守宫”当为“守宫槐”的意思:
守宫,指守宫槐。明人徐树丕《识小录》记王筠诗有“霜被守宫槐,风惊护门草”。据《尔雅·释木》及郭璞注,守宫槐的树叶颇奇特,白天聚合,到了晚上才舒展打开。故而“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的表层意思便是:春天已尽,花儿谢了果实结,绿叶成阴,浓密的枝叶护住了星星点点的樱桃。隐含之义则为误期。(《纳兰词全编笺注》,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
对于宫女恋人赠送樱桃给容若和“守宫”为“守宫槐”这两种说法,我都不敢苟同。
从唐朝(始于唐僖宗时)起,新科进士发榜的时候也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进士们
便形成了一种以樱桃宴客的风俗,是为樱桃宴。直到明清,此风俗犹存,而且是由皇帝赏赐下来的。此篮樱桃若不是宫女所赠,会不会是康熙皇帝所赠?很明显,也不可能。帝王送臣下东西,只能称“赐”,绝无称“饷”——尊长送少者东西才能为“饷”,且词中口吻也绝非说与帝王的口吻。纵观容若当时的社会关系,身份合于饷其樱桃者,只有他的老师徐乾学。
徐乾学为容若的乡试主考官,容若后又拜其门下做了他的门生。那年春天容若因寒疾错过殿试,心中的郁闷情绪可想而知。此时正值樱桃成熟的季节,且又有给新科进士举办樱桃宴的风俗,徐乾学送容若一篮子樱桃,是一种安慰,更是一种鼓励。在老师心中,以容若的才学,中进士只是时间早晚的事。他早已视容若为进士了。
“独卧文园方病渴”用的是汉代司马相如的典故。司马相如曾任孝文园令,患消渴疾(也就是现在大家熟知的糖尿病,口渴消瘦是此病主要症状)
,称病闲居。后世文人便多以“文园”自称,以“文园病渴”指文人患病。此一典故正合容若那年三月的寒疾。
“惜花须自,休只为花疼”也颇有深意。此二句表面上看是让老师也要保重,不要只顾心疼他这个学生,深层里,却有对老师的暗示与寄予——虽然师生情深,但毕竟师徒身份有别,希望老师能慎重,慎用手中选士之权。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能有如此深思远虑,足见容若的品格与见识。然而,这位令他敬重有加的老师,终究辜负了学生的一片心意。多年后,徐乾学利用手中职权操纵选政,终致物议沸腾,怨声四起。这自然已是后话。
不管后来的徐乾学怎样人品欠佳、觊觎禄位,如何阿谀权贵明珠,后又脱离明珠自成派系并与明珠党派相抗衡,但在他赠予容若那篮红樱桃之际,一位师者的拳拳之心还是颇为让人感动。而他在容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