惺惺相惜多布衣

朱彝尊来访容若。这一年,朱彝尊四十六岁,容若二十岁。一个风华正茂,一个鬓已星星矣。但这二十六年的时间距离,以及贵族与布衣的身份之差根本不是问题。因为他们有共同的诗词好,彼此欣赏,惺惺相惜。在《渌水亭杂识》里,容若对时人作诗竞相仿古颇不以为然,以为“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姆也”。无独有偶,对时人作诗过于仿古这一点,朱彝尊也深恶之。在后来为叶井叔诗集作的序言中,他写道:“三十年来海内谈诗者每过于规仿古人,又或随声逐影,趋当世之好,于是己之性情,汩焉不出。”诗当贵创新,忌雷同,贵在抒发真性情,这正是容若与这位忘年好友共同的创作追求。因此也就不难理解,这两个人为何在那个寒冷的初春天气里一见如故。

    此后,二人频频往来,渐成莫逆。

    北京西郊有个冯氏园,是明代万历年间大宦官冯保的园林,在清代以园内的海棠花而知名,文人雅士们常常去玩赏观光。容若与朱彝尊相识后,二人也曾共游冯氏园看海棠。《浣溪沙·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因忆<香严词>有感》就是容若游冯氏园赏

    海棠时写下的一首词作: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

    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

    旧游时节,花好人好,而今故地重游,花依旧,人杳然,满园的晕红柔绿却让容若蓦然间伤感。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在刚刚过去的康熙十二年春天,有一位老人,曾在他的会试试卷上留下赞赏期许的目光,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那年九月,这位老人便与他天人永隔了。他就是康熙十二年会试的主考官之一龚鼎孳,也算是容若的座主老师。

    龚鼎孳(1615—1673),字孝升,号芝麓,合肥人,入清后官至左都御史、刑部尚书,有《定山堂集》,附词四卷。其词风格多样,辞采清丽,是清初词坛上有着深远影响的大词人。龚鼎孳有寓所名为“香严斋”,其词集最初称《香严词》,后定本名《定山堂诗余》。

    冯氏园是龚鼎孳喜欢光顾的地方,往年造访曾作词多首。其中有一首《菩萨蛮》词云:

    蔚蓝一片山初染,粉红花底看人面。玉笛怕花飞,花残人不归。

    当时花下客,把酒斜阳立。今日对斜阳,与花同断肠。

    明清间文人有好男宠之风,龚鼎孳此首《菩萨蛮》中就隐含了张韶九与宋直方的一段旧情事。张韶九,云间人,容貌姣好,为同郡文士宋直方所嬖昵。康熙六年,宋直方卒,张韶九流落京中,栖于龚鼎孳门下。康熙八年,龚鼎孳携张韶九游摩诃庵杏花下,作此词,感慨宋、张旧事。

    容若的这首词与龚鼎孳的《菩萨蛮》措辞用意多有相关。有人认为容若词风深得芝麓意指,这首词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只不过,在吟咏那一段飘逝的旧情事之外,容若的词中又多了一份感伤——对座主恩师龚鼎孳的怀念与惋惜。

    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谁道飘零不可怜”一语道破了朱彝尊这位落拓词人的伤心处。本是一位文采风流的贵公子,可容若的胸腔里却藏匿着怎样一颗柔软悲悯的心啊!朱彝尊随即作了一首《鹧鸪天》回应容若:

    莫问天涯路几重。轻衫侧帽且从容

    。几回宿酒添新酒,长是晨钟待晚钟。

    情转薄,意还浓。倩谁指点看芙蓉。行人尽说江南好,君在巫山第几峰。

    “莫问天涯路几重。轻衫侧帽且从容”,果真是江湖载酒客,出语是何等地洒脱。北朝贵族青年独孤信,某天出城打猎,回来时不小心被风吹歪了帽子,急匆匆赶路的他没有留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第二天满城的男子都在效仿他歪戴帽子。在朱彝尊的心里,眼前这个纳兰公子可不就是北朝那个姿容绝代的独孤信吗?只是,他比独孤信还要多才且多情,于是那样的一句,便深深入了容若的心。两年之后,容若的第一部词集刊刻,即取名《侧帽集》。

    在容若的生命中,情,似乎永远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在情世界里如此,他像一只为不绝啼唱的子归鸟,不惜在斜阳里啼尽最后一滴血;在友情世界里也是如此,生为华阀贵胄,却无门第观念,乐善好施,结识了很多汉族布衣。无论是古刹僧道、江湖艺人,还是落魄举子及落拓高官,只要志趣相投、心意相通,容若便毫不犹豫地靠近,向他们张开真诚的怀抱。张纯修、顾贞观、陈维崧、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等,都是那个时代大清文坛极响亮的名字,都曾出现在容若的友情世界里。这些文人名士,大都比容若年长,身份也各有不同。但年龄、身份、门第在容若眼里从来不算什么。他与他们亦师亦友,情同手足。渌水亭中,他们谈诗论词,谈古论今,悠然自得,渌水亭也因为这些闪亮的名字而越发声名远播。

    如果说容若前十九年的生命历程似一条潺潺的溪,自源头不疾不徐地流淌,那么这些名士布衣的汇入,则慢慢让这条清澈的溪聚成大江大河,乃至一片广阔无垠的海。在与他们交往的过程中,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