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处鸳鸯各自凉

,空余春花秋叶,触目皆是愁情。由甜蜜的回忆回到冰冷的现实,如同一支欢快的小提琴曲乍然转换成低回呜咽的大提琴独奏,曲调一下转入悲凉低沉。上穷碧落,下入黄泉,寻遍天上人间,渴望再续前缘。纵一夜发如霜,也挡不住曾经的殷殷浓情,凋残零落。一对鸳鸯,各自凄凉,再无相见相守之时。那是一种怎样彻骨的痛,怎样绝望的寻啊。

    容若的好友顾贞观曾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容若的这些悼亡词,尤是如此。翻容若的《饮水词》,在他写给卢氏的三四十首悼亡之作中,写于卢氏初逝的康熙十六年、十七年的词作尤其多,几乎占其悼亡之作的大半,而写于康熙十六年的又占这两年间悼亡词的大半。

    斯人初逝,带给容若的打击与痛苦该有多烈多沉。见落花而伤神,闻秋声而悲愁,何况看到伊人曾经的旧物?十月初五,是卢氏的生日。往年生日,小夫妻俩总要把酒言欢共相庆。时隔一年,容若的世界里便只有那场铺天盖地的冷风凄雨了。冷雨敲窗,衾寒意冷,百无聊赖之际,忽然看到她梳妆匣旁的翠翘,瞬间他的心就被那旧物戳了一个大口子,所有的悲伤顿如潮水涌来:

    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

    尘满疏簾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

    ——《于中好》

    此时距卢氏去世还不到五个月,卢氏的灵柩尚停放在双林禅院里没有安葬,曾经温馨的居室里还被一片素白充斥着。人去心空,慵懒无绪,连收拾屋子的心情都没有了,帘子上已经落满灰尘。其实,落满灰尘的何止居室的窗帘几案,容若的心也被层层灰尘裹住了。一个人的漫漫长夜,曾偷偷滴了多少相思泪。而今,听着屋外的风声雨声,猛然瞥见梳妆台上她的旧物,那一支翠翘,仿佛昨天还在她的发际,伴她软语低笑。此时的痛,谁又能懂。也许只有这些饱含血和泪的词句,才是容若唯一的心灵寄托。

    容若曾在一首《无题》诗中说:“意到浓时怎忍舍,情到深处无怨尤。”说的是相的两个人到深处,不忍舍,不忍怨。可当那个深的人被上苍带走,容若还是怨了,恨了。那种怨与恨,最终转化成一种无聊与无奈,转化成满目的凄凉愁绪。萧萧西风,花落叶愁,缕缕愁思,如西风中摇曳的瘦柳千枝,那一颗为离愁浸透的心怎么再经得起凄风冷雨的吹打?

    至此,写至此,真想对三百多年前那个被忧郁与悲伤层层笼罩的人说一声:“容若,你且走出来吧,人已去,日子还要往下走

    。情深伤身,情深不寿啊。”

    可我知道,这样的劝慰,纵然在当时,也说不到容若心里去。不然,他就不是我们熟知的纳兰容若了。不擅饮酒的容若就这样沉沉醉去,却是借酒浇愁愁更愁。

    生怕芳樽满。到更深、迷离醉影,残灯相伴。依旧回廊新月在,不定竹声撩乱。问愁与、春宵长短。人比疏花还寂寞,任红蕤、落尽应难管。向梦里,闻低唤。

    此情拟倩东风浣。奈吹来、余香病酒,旋添一半。惜别江郎浑易瘦,更著轻寒轻暖。忆絮语、纵横茗椀。滴滴西窗红蜡泪,那时肠、早为而今断。任角枕,倚孤馆。

    ——《金缕曲》

    又是一年春到,桑榆墅庭院里的梨花又开了。满院的梨花寂寞开落,而梨花深处,却再无那个女子的笑语盈盈。多情只为离人设,离人最怕芳樽满。酒入愁肠,点滴都是离人泪。多少夜静更深时,容若就那样独守一盏残灯,一杯残酒,在醉眼迷离中度过。室外新月照回廊,夜风敲竹韵,院里又是落红满地。只是,满地的落红有谁来怜,而屋里这个独对孤灯长夜的人,也再无人来嘘寒问暖。当年也曾共倚西窗,灯下悄悄絮语,如今只有红蜡,独自垂泪枉断肠。那次第,怎一个“痛”字了得。

    一个人的作品,最为明智的法是置身事外,站在高处,冷静俯视。那样比较容易客观理智,不至于被作品中的情感与思想左右。然而,容若的词,却无法让人抽身事外。他兀自孤独、悲伤地怅吟,不曾喊你、引你,可你的脚步、你的情感、你的心,却不由自主地被他牵着,在不知不觉中就走了进去,沉浸到他的世界里,与他一起痛着,陪他一起长歌当哭。我多希望这样让人心碎的日子早一点在容若的生活里结束,也在我的书写中结束。可是,结束不了,那个人还在双林禅院的经声佛火中静静地卧着,容若的泪,还要和着那里的经声再次为她抛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