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的焰火绚烂一夜,终是慢慢冷了下去,容若的朋友也在花间草堂依依告别,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上去。..顾贞观又回南方了,吴兆骞正式搬入容若宅中,给他的二弟做老师。乾清宫里宴请群臣的康熙皇帝仍未从三藩已平的喜悦中平静下来,他要去祭祀祖陵了。在这位年轻的天子眼中,此次平定三藩,已长眠于地下的祖宗功不可没。若是没有他们打下的江山基业,没有他们在天之灵的护佑,何来今天大清王朝的稳定与统一?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二月十五,浩浩荡荡的皇家队伍从京城出发,一路向东北奉天、吉林去祭祀皇陵。容若自然要扈从随行。
自从担任侍卫以来,容若已随康熙东奔西走,去过很多地方,奉天、吉林却是头一次去,这也是他做侍卫以来走得最远的一次行程。从京华到边塞,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容若在二十八年的生命历程中,第一次经受这种风霜雨雪的洗礼。倦尘一身,眼前却是前所未有的开阔,容若的词境也由此迎来了一个大飞跃。大自然向来是诗人最伟大的导师,它的喧哗或者沉默,都能给诗人以心灵的震撼与启迪。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长相思》
容若,塞上词不可不,在那里我们可以到拥有另一种气象的容若。而容若的塞上词,这首《长相思》更是绝对不可错过。王国维论词有“境界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
此。”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澄江静如练”“山气日夕佳”“落日照大旗”“中天悬明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则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王国维《人间词话》,滕咸惠校注本)
王国维对词之境界要求甚高,因此他对容若也算青眼有加了。这首《长相思》及后来的一首《如梦令》都深得他的赞赏。
这首词作于康熙二十一年春容若随扈东巡往山海关的途中。关于这段经历,高士奇在《东巡日录》里有较为详细的记载:“二月丙申(十八日),驻跸丰润县城西。是夜云黑无月,周庐幕火,望若繁星也……二月丁未(二十九日),东风作寒,急雨催暮,夜更变雪。驻跸广宁县羊肠河东。”
高士奇也是清代大学者,年少家贫窘迫,只得卖文为生。初入宫时不过是一名杂役,后来才华渐显,康熙十八年中博学鸿儒科,此后仕途顺达,深得康熙宠信,多次扈从随行。高士奇的日录也可谓文采斐然,真实又生动地记录下当初随扈路上的一幕幕。不过我们在他的日录里不出表情也不出他的心情,或许这就是皇帝出巡日录的要求,只要忠心耿耿地为皇家记录服务就好。相较之下,容若的这首词就是有灵魂的,并且十分灵动。
除却王国维盛赞的“夜深千帐灯”的宏大境界,这首词打动人心之处还在于其隐于宏大境界之下的一份情思。“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风一更,
雪一更。”词的境界是美丽壮观的,可当时在风雪中行进的人却是苦的。容若在词中发自然之声,毫不掩饰萦绕在自己心头的羁旅之苦与思家之恨。
同样写塞外飞雪风光的,还有一首《洛阳春·雪》:
密洒征鞍无数。冥迷远树。乱山重叠杳难分,似五里、蒙蒙雾。
惆怅琐窗深处。湿花轻絮。当时悠飏得人怜,也都是、浓香助。
容若的这首词上片所摹情景,高士奇的《东巡日录》中也有记载:“三月已未,告祭永陵。大雪弥天,七十里中,岫嶂嵯峨,溪涧曲折,深林密树,四会纷迎,映带层峦,一里一转。复有崖岫横亘,岭头雪霏云罩,登降殊观,恍如洪谷子《关山飞雪图》也。”
容若除了在词中记录下大自然风雪交加的壮观景象外,还于壮观宏阔的词境里渗入细腻的个人感情。那是雄浑的交响乐里舒缓的部分,是万里沙海中一抹醉人的绿,是冲破层层冰雪汩汩流淌的春日山泉,是白雪茫茫中一盏红红的灯火,瞬间就把人从那个风雪塞上拉回到京城红楼。那里雕窗深锁,雪花似精灵般扑打着窗棂,屋里有暖暖的炉火,炉边有佳人似月。那些曾经让容若怅然若失的寻常日子在塞上风雪的映照下,成了最美丽温馨的回忆与向往。
有一句话,曾被后世无数者引来做容若身世的写照,这便是本书的开篇第一卷,我以此为题的“不是人间富贵花”。茫茫大雪中,容若写下这首雪的赞歌之际,是否想到过在自己的身后,有这样一朵别有根芽的雪花,飘了三百多年,依然美丽轻盈,晶莹不化。
非关癖轻模样,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