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风流子·秋郊即事》
容若多愁,但在之前的诗词歌赋里,总有着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很难找到“人生须行乐”这样消极的叹息之音。这一次殿试高中又赋闲,给他的打击着实过重。从希望的山巅慢慢坠向失望的谷底,那种痛,不似一刀两断的痛苦决绝,而是一种让人日夜忐忑难安的钝痛。那丝希望的亮光似乎就在那里,伸出手却抓不住。功名无望,不如寄情山水诗酒,策马猎场上,如李广那般“短衣匹马,射虎终残年”也不
错吧。
康熙十五年十月,朝廷的一纸诏书,把容若心中最后一线希望也粉碎了。诏书中云,禁止八旗子弟考取生员、举人、进士。容若苦心等来的结果竟是如此,他几乎被这一现实击晕了。徐乾学在《通议大夫一等侍卫纳兰君墓志铭》中,对容若那一段日子有清晰的记载:“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客或诣者,辄避匿。拥书数千卷,弹琴咏诗,自娱悦而已。”那样热衷和朋友诗酒唱和的容若,在那段日子里把自己深深地藏了起来,藏到千卷书册里,藏到琴声诗赋里。他不愿意见人,亦是羞于见人吧。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有着那个年纪的高傲与自尊。
自娱悦却未必见得。他又如何娱悦得起来?
腊月十二,容若的生日,离他春日参加科考殿试已经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了。室外天寒地冻,室内红红的炉火也暖不透那颗日渐冰封的心。百无聊赖之际,友情是容若唯一的灵魂庇护所,填词则是他发泄心中郁闷、直抒胸中块垒的最好方式:
马齿加长矣。枉碌碌乾坤,问汝何事。浮名总如水。拚尊前杯酒,一生长醉。残阳影里,问归鸿、归来也未。且随缘、去住无心,冷眼华亭鹤唳。
无寐。宿酲犹在,小玉来言,日高花睡。明月阑干,曾说与,应须记。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风雨飘残花蕊。叹光阴、老我无能,长歌而已。
——《瑞鹤仙·丙辰生日自寿,起用〈弹指词〉句,并呈见阳》
词作是呈给张纯修的,起用的是顾贞观的《弹指词》句。
《弹指词》为顾贞观词集名。顾贞观已经在康熙十年以一曲《风流子》与我们匆匆见过一面。彼时他与容若相识未久,正寓居京城千佛寺中。康熙五年(1666年)顾贞观中举,对于在京兆试高中第二名的顾贞观来说,任国史院典籍一个区区七品小官,显然与他的济世宏愿相距太远,那时他已经
三十岁,生日那天作词《金缕曲·丙午生日自寿》抒发胸中郁闷不得志之意:
马齿加长矣。向天公、投笺试问,生余何意?不信懒残分芋后,富贵如斯而已。惶愧杀、男儿堕地。三十成名身已老,况悠悠、此日还如寄。
惊伏枥,壮心起。直须姑妄言之耳,会遭逢、致君事了,拂衣归里。手散黄金歌舞就,购尽异书名士。累公等、他年谥议。班范文章虞褚笔,为微臣、奉敕书碑记。槐影落、酒醒未。
三十岁考取功名,虽是高中低就,总算已经成名,但顾贞观还是忍不住长叹“三十成名身已老”。那么容若呢,他二十二岁,与当年的顾贞观一样殿前高中,可他现在什么也没有。皇威难测,他更加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叹光阴、老我无能,长歌而已。”漫长的等待已经将容若的满腔热情消磨殆尽,二十二岁,他已然感觉到衰老的降临。
如果人生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那我们每个人都是驾舟漂流在这条河上的旅行者。容若二十二岁参加殿试之前,他的那叶小舟一直在一条风平浪静、杨柳拂堤的河道上缓缓行进,他一路看山看水,虽然也曾遇到过风浪,但打湿的不过是他的衣裳。而今,他的小舟驶进了一片被迷雾笼罩的河道,看不到来时的路,也望不见前行的方向,那里再无鸟语花香、水流潺潺,亘古的寂寞与洪荒在容若年轻的心上慢慢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痂。
好在,容若有词来抒发胸中块垒,张纯修、严绳孙、朱彝尊等朋友时常与他在渌水亭小聚,也会陪他策马到郊外走走。无边的寂寞等待中,一位位至交好友是容若生命里的灯火,他们温暖着他,陪伴着他,也映照着他。
只是,容若,你不记得还有这样一句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亲密的人也终须面对离别。是的,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离别,先是你送别人,最后,是别人送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