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容若的众多朋友当中,有一人与他交情最深,可谓是他的“死生之友”,他就是顾贞观。也许是命运对容若的补偿,康熙十五年四月严绳孙离开容若回无锡,不久之后,顾贞观就来到了明珠府上。这时距康熙十年他留下那一首《风流子》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这一次,顾贞观不是进京赴任,而是专门奔明珠府来的。
都知道容若广结善缘,打**份门第之禁结识了许多汉族布衣朋友,这一方面是因为容若的天性,另一方面也要归功于他的父亲明珠。明珠,被认为是最能揣测皇上心事的大臣,他早早就看出康熙尊儒学、重汉族文士,所以从容若幼时起,他就频频请一些汉族儒生到家里来给容若上课。容若年长后,明珠府上更是往来无白丁。他们当中很多都是明珠请到家中来的,顾贞观就是其中之一。他是通过徐乾学的介绍来明珠府给容若当老师的。
他们俩一个二十二岁,却已名噪大江南北,一个四十岁,词名亦是如雷贯耳。虽不曾见面,却早已在彼此的诗词文字里熟悉。用当时另一词人徐釚的话说,顾贞观就是“风神俊朗,大似过江人物”,又是一个重道义、重友情的人,容若与他一见面,即为他的风神谈吐所倾倒。
桑榆墅,那个种满桃树、梨树和青青翠竹的院落,那栋三层小楼,就是容若与顾贞观相识后经常夜望对吟的地方。一个静谧的初夏之夜,西天的太阳已经落山,周边农人的牛羊已经归圈,远远近近的灯火次第点亮,远处古寺的钟声和和尚的诵经声时高时低,并随着夜风传来。小楼上,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着。世事的纷扰已远,仕途的曲折艰险已忘,他们谈诗论词,谈到当今的大清词坛,龚鼎孳已逝,谁来扛起这面大旗。容若与顾贞观原本都不是善饮之人,却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个自称第一飘零词客的
男人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位与他心意相通又如此志趣相投的人。
茫茫天地间,谁知我心曲,谁可以让我抛开尘世的种种烦恼,寄情酒樽之间?顾贞观有许多的朋友,只是没有一个人能像容若一样,在顾贞观的生命里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他似春日里的暖阳,从里到外给他温暖,又似碧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让这世间的一切虚假与丑恶无处藏匿。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返身去过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与菊为友,以酒作伴。可谁又知道萦绕他心头的那份寂寞?在遇到容若之前,顾贞观也是寂寞的。他空有一腔济世才情却无法得以施展,满怀对朋友的赤诚之心却无能为力,徒生慨叹。他这次来京城,来到明珠府上,来到容若身边,明里是当他的老师,而暗中心事只有己知。但让他没能想到的是,这位年轻他太多的小友竟然如此懂他。
有人说,容若的多情似有女儿状。的确,在他为严绳孙写下一首又一首诗词寄向远方之时,在他站在分别的路口赌气说“人生何如不相识”之时,他多情敏感,又容易受伤,可当他遇到顾贞观这个天性豪爽又义薄云天的男人,整个人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
诸洛的《弹指词序》中有云:“先生尝曰‘吾词独不落宋人圈,可信必传’。尝见谢康乐春草池塘梦中句曰‘吾于词曾至此境’。”一小段出自别人之手的序文,让我们从中出了顾贞观的那份儒雅自信——那是一个男人最吸引人的魅力。于词之创作,他主张清新自然、自出机杼的境界,与容若的性灵抒写不谋而合,二人哪能不生“相识恨晚”之慨?
在容若的天性之中,同样的豪气其实早就存在,只是那时还像一颗沉睡的种子睡在他体内,需要一个人在合适的时机唤醒。那个人来了,在容若二十二岁的那个春末夏初。他来了。
容若身体里另一个狂放的男人一下子就醒了。
几天之后,一首名为《金缕曲·赠梁汾》的词送到了顾贞观手上。这是一首与容若以往甚至以后的作品风格都截然不同的词作。这不仅让顾贞观感到震惊,同时也让整个京城的文人雅士们震惊了: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德也狂生耳。”开篇几句,直白,真挚,率真无饰,说我成德原本同君一样也是一狂介之士。只是偶然落到了这“缁尘京国,乌衣门第”而已!因为显赫的家世、清要的地位,趋奉我者不可计数,可谁又能领会我知音难求的孤寂呢?
词的下片越显容若的英迈超拔之气。酒逢知己,且共沉醉。莫介意我的王公贵族身世,也莫介意那些世俗眼光。容若知你才高招忌,又何必介怀!你我相见,一日相期,今生来世,都是挚友,这样的承诺,我们都当记取心间。
容若知道顾贞观北上赴京来到他家需要多大的勇气。他原本就是一狂士,需要战胜自己,如今寄人屋檐下,内心怎会没有波澜与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