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燕舞莺啼,却再无佳人相伴?伊人去后,独自守着一地凄凉月光,任柳丝拂窗,那个熟悉的身影,伴着叮当的玉钗声,只能到梦里去寻了。
如果说前两首词里,容若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那么在这首词里,容若已经绝望。
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在病榻上支撑挣扎了一个多月后,卢氏离世。那一年,她才二十一岁,容若二十三岁。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海亮,似乎也成了一个谜。有人说他早早夭亡,有人说他是后来的富尔敦。一团迷雾,且容我们以后慢慢来解。
“于其没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卢氏去世,在容若的生命中似是一道分水岭,他的朝气蓬勃,他的青春,都在那个暮春被定格了。从此后,他一路吟唱着对妻的锥心思念,一步步走进深秋的苍凉里,也走上了中国历代文人悼亡诗词排行榜的最前列。这个二十三
岁就老去的年轻人,此后再无舒心的笑颜,而那个只在他生命旅程中匆匆陪他三载就离去的女人卢氏,除了叶崇舒的一篇墓志铭,似乎再难找到更多的资料记载。可她却在容若的词里活了下来,她的一颦一笑,她的贤淑端庄,她的善解人意,她的俏皮活泼,她的知书达礼……在容若的词中,这些美好的品德不再是一串没有生命的形容词,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让我们在领略词人失侣之痛时,又难免泪里带笑、笑里含泪。那三年,他们是何等地甜蜜幸福呀。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青衫湿遍·悼亡》
纵现存的《饮水词》,在题目中明确标明悼亡的词作有七首,此外没有标明但词义为悼亡的亦有多首,加起来,容若的悼亡词有三四十首之多。这首或为容若的第一首悼亡词,应写在卢氏去世不久。
容若原本就是多愁善感的人,再加之那几年的诸多不顺心,除却身边好友,卢氏该是他生命中最暖的港湾。“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她不仅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知音。半月之前,她扶病持剪刀在灯下操劳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是人去楼空,只有自己孤零零地独伴梨花影。在容若的词作中,多次出现梨花意象,因为他和卢氏居住的桑榆墅院子里就种了很多梨树,在他的心里,卢氏早已化身为洁白的梨花。还有那处回廊,也是他们熟悉的地方,所以,他“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词的下片是说与妻子相
距咫尺,却天人永隔,盼把清泪滴入祭奠的酒浆里,以此来唤醒长眠的人。又怕她在幽泉为自己心碎神伤,让他且莫再为她怨粉愁香。想起重约的誓言,就忍不住柔肠寸断。
也不能,念也不能,真是肝肠俱断。那种锥心的思念之痛啊!
关于这首词,生于乾隆年间的大词人周之琦在《怀梦词》中有和此调者,题曰:“道光乙丑余有骑省之戚,偶效纳兰容若为此,虽非宋贤遗谱,其音节可述者。”由此可知这首词是容若的自度曲。
这一自度曲,亦是人间不可复制的悼亡绝调。如果没有刻骨铭心的,是唱不出这样泣血的哀歌的。
如此明了的一首悼亡词,也有人提出异议,说这首词不是容若写给卢氏的,而应为他的“宫中恋人”所写,持此说法的证据之一便是词中出现的“咫尺玉钩斜路”。“玉钩斜:在扬州,隋炀帝葬宫人处。此借指墓地。”(赵秀亭、冯统一《饮水词笺校》)容若在《渌水亭杂识》中对此也有过记载:“古葬宫人之所,谓之宫人斜。京城阜成门外五里许有静乐堂即为清时宫中葬宫女之处。”知其典故,容若就不可能用在妻子卢氏身上。此说似乎不无道理,但仅凭这一点证据,还不足够。若按此说,那么词的上片该如何解释?难道那位宫女恋人竟可越过皇宫内苑,在逝前半月与容若相守不成?
有人说文学作品是作者与者共同完成的。作者将作品写出后,那作品便不再属于他,如何来解,由者说了算。但千万种解里,总会有一种最贴近作者的心意。这首《青衫湿遍》或许还将作为一段厘不清的公案,在纳兰词的研究史上继续存在下去,直到出现更加接近事实真相的阐释,直到证据被找到的那一天。我们暂且不去关注这些吧,因为此时的容若还沉浸在巨大的哀痛之中,我们又如何忍心这样冷静地争论,在他的伤口再撒上一把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