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处鸳鸯各自凉

    纳兰词何以三百多年流传不衰,打动了一代又一代者,究其原因,来自一个“真”字。{?m.}尤其是感情的真。波瓦洛说:“只有真才美,只有真才可。”在纳兰的世界里,他始终像一个心地纯洁的孩子,言心底最真的声音,做最真实的自己,丝毫不加修饰。尤其是他写给卢氏的悼亡词,更是直抒胸中悲痛,字字含泪,句句泣血,让人之感同身受,不忍卒。

    佳人初逝,人去楼空,如同剖心挖肝,令容若痛不欲生。那些天,世界在他的眼里是一片冰天雪地。月圆月缺,原本是自然现象,可他看天际一轮弯弯的下弦月,却也引得无限伤心: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点绛唇》

    一弯下弦残月,似蛾眉,冷冷地悬挂于西天,清冷的月光越窗而入,照得室内一片素白。窗外竹影横扫,风声飒飒,越发显得屋子里静悄悄的。容若含泪倚窗,看残月西斜,又一个凄清长夜要过去了……

    那浓得化不开的愁啊,比当年庾信的《愁赋》和《伤心赋》中的愁绪还浓,比南唐后主李煜的离愁还要刻骨绝望。“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庭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容若曾经迷醉在李后主烟水迷离的词作里,哪里会想到有一天那番痛到无言的滋味也会袭上自己的心头。

    下弦不似初弦好。初弦是由残缺渐向圆满,下弦却是由圆满渐至残缺。卢氏已去,容若的天空里,从此永无月满月圆的时候了。

    晶簾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

    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菩萨蛮》

    又是秋。自古逢秋悲寂寥,这个秋天在容若的眼里尤其惨淡无色。月如钩,寂寂的月光洒在庭院高大的梧桐

    树上,筛了一地斑驳的影子。西风起了,秋夜的某个角落里,蟋蟀的吟唱更添秋声凄凉。去年秋夜,月中独立,尚有人在背后默默为他加衣,今年秋夜,旧景依然,却是云鬓香雾成永隔,纵铁石心肠,也该无语凝噎了。

    念到极处,到痛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要见除非在梦里。她真的来了,在她逝后那个重阳节的前三天。那该是别后两人第一次于梦里相逢,那个梦是那样真切可触。醒来,梦中她说过的一句话竟然还清晰在耳。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沁园春》

    从这首词前面的一段小序里,我们可以隐约知道,卢氏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诗书、谙书画,更不是那种才情沛然的才女。她的美,是中国传统女人之美。端茶倒水,侍奉翁婿姑婆,做的是一个端庄贤良的传统媳妇,但她又不似那些只知低眉顺首、沉默无闻的女性,她聪慧活泼又知书达礼。相较于那些才华灼灼的才女,这样的美,温如暖阳,美而不艳,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与容若相守的日子里,她为他铺床叠被、添茶加衣,为他铺纸研墨,分享他书赋词的快乐,但她不曾吟过一首诗。梦里相逢,执手哽咽,说过多少离情别意,醒来大多不记得,唯有一句“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是那样清晰地铭刻

    在容若的心上。

    曾有一个人,也这样怨过:“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他就是宋时的江西派词人吕本中。这首《采桑子》写的是漂泊在外的人思念家中妻子,希望她如天上月般如影随形,又怕她如天上月,暂满还亏。

    那样的一个月亮,容若一定过,卢氏也曾在他的吟诵里听到过吧,所以才会在梦里深情款款地吟诵出来。抑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容若代其发声。别后两凄凉,他在这里锥心地念着她,她在那一端又何尝不是如此?

    浮生若梦,曾经的甜蜜时光已如昙花凋零枝头,但往事一幕幕如在眼前。记得春深时节,绣榻闲卧,园中落英缤纷随风飘至窗前,他们曾一并调皮地吹动片片落红相互嬉戏。在相相守的人眼里,落红亦是有情物,更有雕栏曲处,并立斜阳,看远山如黛,听远处寺庙的钟声袅袅而来,这是何等地惬意自在。

    只可惜,好梦难留,诗残难续,转眼一切成空,伊人音容宛在,芳魂却已飘飘悠悠向灵台。人去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