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继续喝!”
一群人打马在西山如画的春色里畅游,却各怀心事,喜忧不一。热热闹闹的人群里,走在最后、神色忧郁的那个年轻人,就是其间最年轻的大清词人纳兰容若。他静静地走在一边,听众人高谈阔论、谈笑风生,满眼的绿意葱茏对他来说却皆是愁。这样欢乐的聚会,以后还能有几次?不说别人,只说他自己。自从入宫做了侍卫,每天早出晚归,已经越来越难以抽出身来与朋友们相聚。最后一句,该由他来填了。
“人生别
易会常难。”他淡淡地吟道。尽管知道在这样的场合吟出这样一句,甚不合时宜,可那股情绪就在那里,由不得他不脱口而出。
所有的笑声打住,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他。这个才华横绝的年轻词人,明珠府上的贵公子,康熙皇帝宠信的侍卫,此时却是满身的疲惫、满脸的倦容——与他的年纪是何等不相称。那一句,更不该从他年轻的胸腔里发出。
人生别易会常难。
这一年,容若二十五岁,却已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还有那些他根本无法预料到的离别,也将一桩桩降临到他的生命里。
马云翎,康熙十一年考中举人,又在康熙十二年、十五年两次殿试中落选,有着满腹才情却无机遇得以施展。康熙十五年,他落寞回到故里无锡。谁料仅仅时隔两年,他就魂归天外了。当年离别之际,容若曾赋诗相赠,如今墨迹犹存,当时离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侧身宇宙间,长啸久独立。
之子我友人,南归事蓑笠。
交情如谷风,澹澹复习习。
吹君渡江去,片帆春雨湿。
弃捐世所悲,予独为君喜。
君归葺屋南山里,燕麦青青才覆雉。
新莺啼过眠未起,笑看我辈红尘死。
——《送马云翎归南》
岧峣最高山,山气蒸为云。
物本相感生,相感乃相亲。
吁嗟人生不可拟,君南我北三千里。
一朝倾盖便相欢,两人心事如江水。
君身似是秋风客,身轻欲奋凌霄翮。
语君无限伤心事,终古长江江月白。
世事纷纷等飞絮,我今潦倒随所寓。
惟愿饮酒君诗,花前醉卧梦君去。
——《又赠马云翎》
彼时,容若虽高中殿试,但也在失意无聊的等待中,他竟羡慕马云翎可以回归故里,葺屋南山,荡舟湖上,过一份诗意的隐居生活。那时的他尚不知自己的前路在何方,唯愿在红尘之中饮酒、诗
、醉卧花前。
重新来当年的送别诗,容若也许会为自己当年的醉语苦笑吧。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哪个没有一番雄心壮志在怀,当时的安慰其实是多么苍白无力。
马云翎还是走了,带着他满腹的才情与不遇之郁。三十岁,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容若为其低吟伤心之时,哪里会想到,几年之后,同样的悲剧将在自己的身上重演。
叶舒崇,明末清初大诗人叶燮的儿子,诗词骈文同为时人中的佼佼者。他为卢氏写下的一篇墓志铭曾让容若之如万箭穿心。谁料他竟也会在不久之后撒手而去。三月的博学鸿儒科,他还未来得及去应试就病逝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人生不能预料不能掌控的事有太多,是这一连串的打击,让容若情不自禁地发出这样的悲叹吧。这世间,最容易做的事其实是死,最难做的事情是活着。活着,就要心有所依。茫茫尘世,容若却不知要把自己的心交付何处了。佳人已逝,断弦难续,官缨加身,却非所愿,朋友虽多,但也聚少。身处繁华富贵之地,心却似佛前的老僧一派枯寂了。
渌水亭中吟诗唱和,京郊草原上策马奔驰,离别的路口长歌当哭,那个风流倜傥又情深万般的容若,在我们的视野里渐行渐远了,迎面而来的是一个老气横秋、满面萧索的楞伽山人。
容若以楞伽山人为号,大约就始于这个时期。除取楞伽经义之外,或许还和李贺、白居易的诗里有关。李贺的《赠陈商》一诗有云:“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白居易在《见元九悼亡诗因以此寄》中吟道:“夜泪暗销明月幌,春肠遥断牡丹庭。人间此病治无药,唯有楞伽四卷经。”
青灯一盏,楞伽堆案,容若,你要的这份生活,命运真的会给你吗?它又能否医得了你心头的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