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将兴废话分明

    身为一名满族子弟,容若从小就接受严格的骑射训练,只是在京城繁华之地,纵使再好的训练场也难与其祖先生活过的北方旷野相比。?

    叶赫河畔,白山黑水,身着鱼皮衣的北方汉子们策马奔驰,风声猎猎,人喧马嘶。那些场景对容若来说,已是遥远得看不见的历史。再走得近一点,是北方原野上一场又一场的血腥厮杀,容若的先祖就是在那片土地上被另一个强大的部族所灭。祖先的血液还在容若的血管里静静地流着,那份粗犷与豪放却渐渐被汉文明一点一点地吞噬了。身为康熙面前的宠臣,明珠一直在忙着揣测皇帝心事,想着如何拥有更大的权势,也在努力为儿子的前途谋划着。他给容若请了那么多汉族大儒为师,让他书习经,让他努力科考,让他继续走自己的路,给纳兰家族增光添彩。那未曾远去的家族历史,明珠一定不会在儿子面前提及了。因为他自己已经坦然接受,无论是曾经辉煌的历史,还是眼前为人臣子的现实。

    容若也便很少提及。在前二十八年的生命征途中,他醉在书斋,醉在情里。那时,他拥有的世界看似宏大无比,可通古今,可通中外。与那些汉族布衣朋友在渌水亭,在花间草堂,在桑榆墅别墅谈古论今,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然而他的世界其实是狭窄的,在软玉温香的闺阁红楼里写着一首又一首清丽哀婉的词,吟诵着他的情与友情。这样的词作终归会显得单薄,而塞上之行,成全了他,也眷顾了后世的者。

    联木为栅,以木板桦皮为墙,身穿鱼皮制作的衣服,在江边捕鱼打猎,那样的

    场景,容若只在书里到过。《大金国志》中有云:“女真部其居多依山谷,联木为栅或以板与桦皮为墙壁。”这一次,他算真正地领略到那份异域风情。是异域了,因为那里距他身居的京华已隔千山万水。但并不是异族,因为那片土地上,他祖辈们的背影并未远去,在茫茫的历史烟雾中,他们还隐约可见。

    康熙二十一年春,康熙帝率皇家大军告祭福陵、永陵,并至乌拉行围,容若一路随行,心绪也随着景色的转换而变化。已是北方初春了,江边春色已渐显,江畔草青青,江上浪花扬卷。只是他的心情为何那般沉重,泛不起一点波澜。所经之处,路边江畔,不时有废弃的军垒旧迹映入眼帘,还有隐隐的梵钟声,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这一切与初春的江边之景是那么不和谐。其实,与那一切景色不和谐的是容若的心情,他想起自己的来处了。他是海**真后裔,他的身体里流着海**真族的血。他是金台什的后代,那个也曾在这里叱咤风云的海**真汉子是他的曾祖父。可他死了,以一种悲壮又惨烈的方式。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他被另一个更强悍的男人努尔哈赤缢死,纳兰家族的历史也在那一刻被改写。

    曾经,他以为那是很遥远的往事了,原来它还那么近。此时,距金台什的死,距他们叶赫部的败落,不过六十余年。而此刻,容若就站在当年先祖们打猎战斗过的土地上,两军对垒的厮杀声清晰如在耳畔。

    历史是一位无情的巨人,胜者王侯败者寇,全凭各自的造化,它从不会偏袒哪一方,只会冷眼旁观

    。叶赫纳兰氏,新觉罗氏,两个曾经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部族,他们的子孙今天也在这里相遇。一主一奴,同样的季节,同样的景色,可他们眼中之景、心底之情,却有着天壤之别。

    桦屋鱼衣柳作城。蛟龙鳞动浪花腥。飞扬应逐海东青。

    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

    ——《浣溪沙·小兀喇》

    松花江畔的军垒旧迹、声声梵钟,将容若体内的一种记忆唤醒了,但那是一种沉重忧伤的醒。

    祭祖陵,行猎乌拉,一路也是餐风饮露,娇贵的天子却一点也没觉得苦,他始终被一种热烈饱满的情绪激荡着。

    松花江,江水清,夜来雨过春涛生。浪花叠锦绣縠明,彩帆画鹢随风轻。

    箫韶小奏中流鸣,苍岩翠壁两岸横。旌旄映水翻朱缨,云霞万里开澄泓。

    ——康熙《松花江放船歌》

    这是怎样的感奋啊。山欢水笑,彩帆飘飘,******。

    一词一诗,一奴一主,一阴郁一晴朗。两相对照来,不由让人感慨万端,也引得人长长叹息。

    从此后,在容若的情思里,又多了一层家恨与家愁,但这是一种欲说不能的恨与愁。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

    春归归不得。两桨松花隔。旧事逐寒潮。啼鹃恨未消。

    ——《菩萨蛮》

    还是在松花江畔,江边杨柳似愁丝千缕,想必此时的故园京都春已尽了,远行的人却无法回转。重游祖先故地,于容若来说实是一种折磨,难言的郁忿之情,唯寄于词。

    康熙年间东北流人张缙彥在《宁古塔山水记》中云:“有大乌喇者

    ,每遇阴雨,多闻鬼哭。若铁冶造作,则中夜狂沸铁马金戈之声,如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