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风涛之人

    容若累了。?

    “年来强半在天涯”的羁旅生活之后,回到宫苑里又是紧张且沉闷的公务,连近在咫尺的朋友们也很少能见面了。康熙二十一年那个上元夜,在他的花间草堂,和朋友们赏灯填词,欢乐一聚,之后便各自天涯。顾贞观在那个正月再次南下,一直没有回来。好在,天遥路远,还有雁托锦书。

    望前附一缄于章藩处,计应彻览。弟比日与汉槎共《萧选》,颇娱岑寂,只以不对野王为怊怅耳。黄处捐纳事,望立促以竣,不可以泄泄委之也。顷闻峰泖之间颇饶佳丽,吾哥能泛舟一往乎?前字所言半塘、魏叟两处如何?倘有便邮,即以一缄相及。杪夏新秋,准期握手。又闻琴川沈姓有女颇佳,亦望吾哥略为留意。愿言缕缕,嗣之再邮不尽。鹅黎顿首。

    正是这样一封信,促成了容若与他生命中另一个重要女子的相识。

    沈宛,字御蝉,浙江乌程人,著有《选梦词》,其词集已散失,如今我们能看到的只有《众香词》中收录的五首词。沈宛就是容若信中所言的“沈姓”女子。

    容若这封信写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冬天至二十三年(1684年)春天期间。彼时,顾贞观正在南方,于吴兴、无锡两地之间奔波,而沈宛当时跟随父亲在吴兴、常熟两地。从容若写给顾贞观的这封信里可知,顾贞观是因为容若的托付才去寻机结识这位江南才女的。此后,信来信往,顾贞观也便顺理成章地成为容若与沈宛的传书人。

    黄昏最怕风雨骤,那紧一阵、松一阵的雨扑打在雕花琐窗上,也扑打在闺中女子的心上。她倚榻而卧,室

    内香气袅袅,绢丝锦被挡不住新愁。起身到案前,提笔,铺纸,红笺小字,赋一曲《长命女》,可能载得起她的一片清愁?

    黄昏后。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乃眠久。

    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消金兽。添段新愁和感旧,拚却红颜瘦。

    ——沈宛《长命女》

    好一个雨打黄昏后,“拚却红颜瘦”。容若已经听了太多关于这个江南女子的传奇故事,也吟诵过太多她的词。十八岁,如花的青葱年纪,却偏是这般多情又多愁,如此多才又多艺。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容若早已将她的样子在心里描了又描:她该是东晋那个有着林下之风、咏絮之才的谢道韫;是唐朝浣花溪畔、枇杷树底的女校书薛涛;也该是宋朝那个与丈夫赌书泼茶、人比黄花瘦的女词人李清照。她是他沉闷的公务生涯里一盏遥远的灯火,隔着迢迢山水,慰藉着他日渐枯瘦的心灵,也是江边一株冰雪为肌玉为骨的瘦梅,暗香盈盈,引他无限渴慕与向往。

    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馀熏。

    可耐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底校书人。

    ——《浣溪沙》

    他早已让顾贞观把这首词转交给她,她可懂其中的欣赏与疼惜?

    欹角枕,掩红窗。梦到江南,伊家博山沉水香。

    浣裙归晚坐思量。轻烟笼浅黛,月茫茫。

    ——《暇方怨》

    同样的轩窗半掩斜倚角枕,一样的百般寂寥无情绪。遥望江南,容若在想象那个如他一样多愁善感的人浣纱归来,在轻烟一样的茫茫月色里,小轩窗边,沉水香里,兀自愁叹。那样一个冰雪聪明的月下玉人,熟谙音律

    ,更能懂他词作背后的隐隐心事。只叹山水迢迢,他们只能遥遥相望,兀自空念。

    与亡妻卢氏那一段天人永隔的旧已经渐行渐远,远得只剩下一地冰凉的月光,一片捧不起的伤心回忆了。在那段旧情里流连了太久,寻找了太久,也流了太多的泪,终究是寻不回、抓不住。而身边的人,每日里看似与他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永远无法走进他的世界,无法理解他那孤独的灵魂。高堂华屋,锦衣玉食,官缨簪身,又深得皇帝宠信,在她们眼里,他是何等风光,前途不可限量。她们怎会理解他那颗浪漫的诗心,怎会理解他在朝堂之上日日与皇帝相伴的战战兢兢,怎会理解他一次次送别师友的悲情与落寞,更无法理解繁华背后他的心似天涯飘蓬,无所凭依。

    人与人有时近在咫尺却一生走不到彼此心里,有时远隔天涯,却能成为相疼相惜的伴。他该如何感激他的朋友顾贞观,把她带到自己的世界里来,并且在他们之间忠心耿耿地做起青鸟信使。与她的诗词唱和之作,是通过顾贞观传递的。他对她的倾慕,她对他的思念,都被倾情编织进寄往对方的诗词里。

    在让她来京城之前,容若是有过矛盾挣扎的。他是旗人,她是汉人;他是明珠府的大公子,皇帝宠信的御前侍卫,她是江南名妓,一个流落在烟花巷里的民间女子。他们中间隔着的岂止是千山万水。他知道,即便纳她为小妾,他身后显赫的家族也不会同意。但他不想再等了,她亦不在乎。再好的心灵相依也不如朝暮相伴的温暖。浊世飘摇,他只想努力抓住那缕尘世的暖,找

    一个能与他身心相依的伴。

    康熙二十三年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