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公孙敖

    长廉推开窗,向东望。www.tecleading.com

    远山斜阳,天地苍茫。

    长廉是回来赴约的。

    这么多年,他游历天下,可无论如何,过年这几天,还是得回到长安看望老师泰逢,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

    两人照例约在不起眼的小楼。

    长安城每逢过年,必是商贾云集,处处热闹非凡。他们约的这小楼,平日里人影都不见一个,借着过年,也有些客人。

    这些客人决计想不到,自己因为价格低廉选定的小楼,在最角落的一桌上,坐着的是如今东夏国师泰逢和从前的少年名将曹长卿。

    只是这少年名将如今改名长廉,扔进长安人流里是不起眼的存在,扔进军中是不起眼的,不知哪来的山野樵夫。

    泰逢自然是提前让人准备了好酒好菜,凉拌的野猪耳朵,现烤的太华牛肉干,都是长廉喜欢的下酒菜。

    只是泰逢倒了酒,长廉却迟迟未动,许久才说,自己已经戒酒了。

    最初,他因为中毒假死一事,改名换姓,流浪人间,像个孤魂野鬼。他不止一次怀疑自己,因为他发觉自己不是“曹长卿”之后,竟然在天地间没有立足之地。他如果不是要成为天下名将,如果不是少年天才,他发觉自己什么都不是。时而又想起当年中毒一事,为什么?为什么皇帝不彻查背后元凶?为什么着急忙慌说他是身体突发恶疾?

    这么多年,每到夜里就辗转难眠。

    他不可避免地沉迷于酒精,喝醉了,就不会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喝醉了,就不会睡不着。

    但如今他戒酒了。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在哪一天茅塞顿开,接受了如今自己是个凡人的事实,又或者是在夜以继日的平淡生活里

    。

    他说出自己已经戒酒后,留下老师在对面苦笑。

    白发老头猛灌了一口酒,许久叹气道:“阿河,你生气吗?”

    曹长卿年幼丧母,父亲也下落不明,他被母家抚养长大。曹家是世家,他衣食无忧,又天资聪颖,还有国师泰逢收他为徒,从未受过什么委屈。一日泰逢在树上读书,忽而感慨“杀人盈野复盈城,谁挽天河洗甲兵。”年仅八岁的长廉便冲出来,说道:“我挽天河洗甲兵。”从此泰逢便唤他一声“阿河”。

    长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自己当年被人毒害,皇帝不管不问,老师身为国师也不曾提及此事。六年来泰逢见长廉颓废的样子,从不敢主动过问。如今他放下了,终于敢问出这一句。

    长廉在脑子里打了很多稿,开口时确却一溜烟儿全没了。

    “老师,我不生气,我只是时常伤心。”他平静地陈述着,语气里无悲也无喜。

    只是这么一句,听来如林外寂寥,隐约有寒山远火;四无人声,唯有高寺钟磬荡过千山。

    泰逢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长廉又补充了一句:“我从前也时常伤心。”

    泰逢已然无话可说了,他自觉亏欠长廉,但长廉这句分明是说,从前也这般,与任何人任何事无关。

    “你从前意气风发,策马扬鞭,折花献美人。如今骑马,却像骑驴。”泰逢还是说了句。

    长廉却并不在意,只是坦然道:“不是骑驴,是骑牛。”

    这一句把泰逢逗笑了。

    那年长廉被帝启召见,亲封都尉。喜信到时,老师正在醺醺大醉,一手拿着肉,一手拿着酒,躺在牛背上慢慢悠悠往家里走,看到喜报,就把肉和酒都扔进包袱里,摇摇晃晃地站在牛背上高声宣读。

    然后酒劲上来了,他把喜报一起扔在包袱里。于是长廉拿到的,是沾了油和酒的喜报。

    就这么一句,把这么多年来的功过得失糊弄过去了。泰逢自认为运筹帷幄,天下事皆收于眼中,偏偏读不懂长廉。

    无论何时何地,长廉永远是个不缺朋友的人,却始终是个寂寞的人。从前身边簇拥着一群人,如今身边只剩一个人;从前喜欢与人讲道理,事事要争个明白,如今却是永远云淡风轻,喜怒不形于色。偶尔生气了,也只是举着剑砍木桩,一下一下准确地砍在同一处。可无论是从前意气风发还是如今四处漂泊,始终是个又倔又傲的孩子。

    “天下你都玩遍了吧?”泰逢招呼人上了茶水,给长廉倒了一杯。

    “其实不过是游历了东夏,我喜欢在一个地方待很久,一待就是一个季节。”长廉淡淡笑道。

    “那接下来呢?往哪去?将来安定在哪?想过吗?”泰逢又问,这么多年漂泊,长廉怎么能一点安家的心思都不想呢。

    “不知道啊,也许是太华,也许是无启吧。”长廉摆摆手,他从来都是过了今天没明天,恨不得睡在船上,一觉醒来就到了新地方,到哪就在哪下船。

    “那你可有喜欢的姑娘